我從中學時代起就開始學習著寫一些東西, 到現在已經有將近50年了。中間曾有幾次機會, 能夠編成一個集子。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卻沒有編成。一直到今天才把能夠找得到的東西匯總在一起,編成這個集子。對過去將近50年的回顧, 對我來說, 簡直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而且看了集子中的這些所謂文章, 無論從質的方面來看,還是從量的方面來看,都顯得非常單薄。中國俗話說: “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我臉上直發燒, 心里直打鼓——然而, 有什么辦法呢?
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對散文(有一時期也叫做小品文)這種體裁就特別感興趣,特別喜愛。我覺得它兼有抒情與敘事之長。你可以用一般寫散文的手法來寫。你也可以用寫散文詩的手法來寫。或如行云,舒卷自如;或如流水, 潺湲通暢;或加淡裝, 樸素無華;或加濃抹,五色相宜。長達數千字, 不厭其長。短至幾百字, 甚至幾十個字,不覺其短。靈活方便,得心應手,是表達思想、抒發感情、描繪風景、記述所見的一個最好的工具。然而, 當時有的教授卻告訴我們這些學生說,散文這東西可了不得呀!世界上只有英國有散文,什么查理斯·蘭姆,什么喬治·吉辛;什么托馬斯·嘉萊爾, 什么得·昆西。一大串光輝嚇人的名字。可以勉強同英國爭一日之長的只有法國,那里有蒙泰因。我逖聽之下,悚然肅然,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發現,我從小就背誦的《古文觀止》之類的書就都是散文, 而且是最好的散文; 只有一部分可以歸入雜文。我們中國其實是散文最發達的國家。《前后出師表》、《桃花源記》、《陳情表》等等都是百讀不厭的散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所謂唐宋八大家, 其實都是上乘的散文作家。連《莊子》中的一些文章, 司馬遷的許多文章,都可以歸入此類。《逍遙游》、《報任少卿書》等等, 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中國舊時經、史、子、集四部中大部分文章都是散文。近代的魯迅、朱自清也都是優秀的散文作家。無論是從量來看,還是從質來看,世界上哪一個國家的散文也比不上中國。這真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曾經為了這“偉大的發現”而沾沾自喜過。我甚至感到自從文學革命興起以后,到現在已經整整60年了。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等方面,都有巨大的成績。但是據一般人的意見和我自己的看法, 成績最好的恐怕還是散文。這可能同我國有悠久的光輝燦爛的散文寫作的傳統是分不開的。詩歌我們也有悠久的光輝燦爛的傳統,但是為什么大家幾乎公認新詩的成就并不怎么樣呢?這可能與詩歌的形式有關。德國大詩人歌德說:“不同的詩的形式會產生奧妙的巨大效果。”(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第29頁)我覺得,一直到今天,我們的新詩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大家公認的、比較固定的體裁。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從馬雅可夫斯基的所謂樓梯體直到豆腐干體,應有盡有,詩體很不一致。但是幾乎都不容易上口,不容易背誦。很多詩念起來索然寡味, 同舊體詩那一種清新雋永、余味無窮迥乎不同。現在還有很多人能背誦上百首幾百首舊詩。而能背誦一首新詩的人卻不多見。其中消息, 耐人尋思。
我自己也曾背誦過不少的中國古代的散文。在寫作我叫它做散文的這種文體的嘗試中,我也曾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學習或摹仿過中國古代的散文作家。對西方的一些作家,我也有意無意地去學習或摹仿過他們的散文。這被有的同志發現了, 并曾經對我談過。我原以為,我這樣做,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意仍被人發現。我覺得,這同志頗能體會我自己在學習寫作的過程中的一些甘苦,頗有知己之感。可惜的是,我在這兩個方面的修養都很不夠, 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又牽于雜務, 用心不專, 因而成績也就不大。如果說這樣做是正確的、有道理的話,我也只能說是看到了這個方向, 還談不到有什么成績。對別人寫的散文,我也用這個標準來衡量,要求特別高。中國俗話說:“眼高手低”, 大概就指的是這種情況吧。
在中國文學史上,詩歌的創作曾有過很多流派。有的詩人主張詩以性靈為主,有的詩人主張詩以神韻為主。還有一些詩人主張別的學說,總之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但是,在散文方面,好像沒有這樣許多流派和理論,盡管古代散文作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風格,明眼人一看就能夠分辨, 決不會混淆。唐朝韓柳并稱, 而散文風格迥乎不同。宋代歐蘇齊名, 而文體情趣, 俱臻妙境。他們好像也努力培養自己的風格,努力的痕跡與階段昭然可見。在這方面, 他們又有繼承,又有創新,各具風格,各極其妙。到了明末, 公安派和竟陵派各獨一幟, 在文壇上平分秋色。當然, 除了這些流派外,正統的繼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家仍然很有影響。此風沿襲直至清代。到了咸同時期,龔自珍等異軍突起, 才給中國散文的創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色彩。“五四”以后,60年來, 散文作家如林, 既繼承先人, 又借鑒異域, 光輝燦爛,遠邁前古。如果再回顧中國兩千年的散文創作史,我們就都會感覺到,我們散文的園地,也同詩歌的園地一樣, 百花爭艷, 群芳競美,姹紫嫣紅,花團錦簇。這就使我更加喜愛散文這個文體。每當花前、月下,風晨、雨夕,在海天渺茫的巨輪上,在蒼穹萬里的飛機中,在緊張的會議之余,在繁忙的訪問之后, 一篇在手,如對故人,如飲醇醪。書中的文章,有的雄放, 有的流麗, 有的記述人物, 有的描繪山水,文體不同,各擅千秋, 麗詞佳句,紛至沓來。此時我真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仿佛能看到泰山的日出,仿佛能聽到洞庭的濤聲,仿佛游歷了桃花源,仿佛觀賞了柳州奇景;社會主義祖國前進的腳步聲仿佛就響在我的耳際;英雄模范人物的樂觀氣魄感染著我的內心, 可以興, 可以立, 可以歌, 可以泣。我的心潮隨著文章的內容而跳動,我的感情隨著作者的感情而亢奮,胸襟開擴,逸興湍飛,身心疲勞則一掃而空。歷史上作者的思想感情,我不一定同意, 更談不到什么共鳴;但是他們那別具一格的文體, 奇峰突起的結構, 對祖國自然風光的描繪,對一些正義行為的歌頌,仍然能使我們感動,使我們興奮。藝術享受,無過此矣。此時我真感到能使用漢文這種文字是一種幸福,作為一個中國人值得驕傲。我不相信,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是一種偏見, 廣大的散文的愛好者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 只是他們還沒有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而已。
至于我自己寫的散文, 那只能算是一些習作, 是一種堅持了50年的習作。因為我喜愛別人寫的散文, 不管是今人還是古人, 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因而對自己寫的習作也未免有情,好像有一些父母偏愛自己的不一定成器的子女一樣。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編選我自己寫的一些散文的。我現在收在這個集子中的散文都是解放后寫的。我原來還想選幾篇解放前的收入集中。是不是因為這些東西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有什么值得保留的東西因而不肯割愛呢?不是的。這些東西, 同解放后寫的東西一樣,在這兩個方面都無保留價值。《前漢書》中《揚雄傳》有如下幾句:
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 “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
我這些東西也只配蓋醬罐子的。為什么又想選呢?原因是很簡單的。有的同志曾經對我說過, 我解放前寫的東西,調子低沉, 情緒幽凄;解放后的東西則充滿了樂觀精神,調子也比較響。我聽了覺得很新鮮,也覺得頗有道理。原因也很簡單。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解放前在舊社會待了十幾年, 在國外又待了十幾年, 雖然也有一些愛國的思想,但陷于個人打算中, 不能自拔,認為一切政治都是齷齪的, 不想介入,又對當時的情況不滿, 只覺得前途暗淡,生趣索然。這樣,調子又怎能不低沉,情緒又怎能不幽凄呢!解放后,受到黨的教育,盡管一直到今天覺悟也不高, 改造的任務還很重, 但是畢竟也有了一些進步。反映到文章上面就產生了那種我自己從未意識到的情況。這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寫的一些散文編入這個集子的原因。我的用意不外是讓讀者一看就能感覺到新中國的偉大與正確,我們黨的偉大與正確,我這個渺小的個人就成了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照見許多東西,給人許多啟發,這恐怕也是很有意義的吧!但是后來,我還是接受了編輯部的意見,把解放前寫的統統刪掉,不過我認為,我的想法還有可取之處的。文章刪掉并不可惜, 想法刪掉我卻真有點割舍不得。所以在這篇序言里就把那些想法保留下來。
不管怎樣,在寫作散文方面,我的成績是微不足道的;我的這點想法,也許是幼稚可笑的。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方面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希望有盡可能多的人到這個園地里來一試身手;抒發我們大干社會主義的感情,抒發我們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意志,抒發我們向往人類最高理想——大同之域的理想,抒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情操,讓祖國的一山一石, 一草一木, 一人一事, 一封一邑, 都能煥發光彩, 增添情趣。談身邊“瑣”事而有所寄托,論人情世局而頗具文采, 因小見大,余味無窮,兼師東西,獨辟蹊徑。讓我們的散文園地里真正百花齊放,萬卉爭春,歌頌新風,鼓吹升平。我自己雖然目前還做不到, 然而當追隨諸君子之后, 努力為之。
我雖然已經有了一把子年紀,但在老人中還算是年輕的,我既不傷春,也不悲秋, 既無老之可嘆,也無貧之可嗟。生當盛世, 惟一的希望就是多活許多年, 多做許多事情。魯迅先生晚年,也曾急不可待地想多做點事情。我今天似乎能夠更加具體地理解魯迅的心情。今天中國絕大部分的老年人, 包括我自己在內, 都是越活越年輕,他們都有信心看到四個現代化的實現,也將盡上自己的綿薄,促其完成,鞠躬盡瘁, 老而不已。
我在北京大學朗潤園已經住了將近20年, 這是明清名園之一,水木明瑟, 曲徑通幽,綠樹蓊郁,紅荷映日,好像同《紅樓夢》還有過一些什么關系。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也很喜歡“朗潤”這個名字。出一本集子照規矩總要起一個名字, 而起名字又是頗傷腦筋的事。我想偷懶一下, 同時又因為我的許多東西都是在朗潤園寫成的,又似乎還沒有別人用過這個名字, 為了討巧起見,就以朗潤名吾集。
1980年4月7日
(《朗潤集》,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1年出版。)
賞析 季羨林先生青少年時代就喜寫散文,至今已出了好幾本散文集。《朗潤集》收集了50、60年代(文革之前)的作品,文章充滿欣喜,意氣昂揚,色彩明朗,吐露了新中國成立后,歷經新舊兩個社會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由衷贊頌的心聲。
季先生“一生翻譯與創作并舉,語言、歷史與文藝理論齊抓”,對散文創作更是情有獨鐘。這篇為《朗潤集》寫的自序,開篇略略介紹自己的散文創作后,文章便揮灑開來,縱論我國的散文史,盡贊各朝代文庫瑰寶,既有文人的激情,又具學者的睿智。他認為中國是散文最發達的國家, 為證明這一觀點,文章從莊子開始,歷數幾千年來琳瑯滿目、流光溢彩的散文作品,唐韓柳,宋歐蘇,直至現代的魯迅、朱自清,對各時代的燦爛成就給予極高評價,稱“讀中國的散文是藝術享受”。
季先生是梵文學者,但中國古典文學功底很深,在文藝理論領域更有自己獨到見解,這兩點從序文中可看得清楚透徹。實質上,本篇序言早已超越了“序”的體裁局限,評論文史時,大開大合,筆力雄恣,客觀中肯,語言謹潔明暢;歌贊目不暇給的散文精品時,感情激越,才氣縱橫,從這個角度講,本篇文章可算是激情與理智并存的評論文章。更為可貴的是,作為熟諳東西方文化的學者,季先生能揚自己之長,在散文創作中,兼師東西,吸取人類共有的文化精華,探索創作風格。這一點,從序文的語言特點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文章抒情性很強,感情奔騰起伏,語言酣暢,一氣呵成,盡情鋪陳,直抒胸臆,將西方特有的熾烈嘗試融于東方的冷靜之中,從這個角度講,本文又可以說是一篇文采煥發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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