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離魂·第二折

　(夫人慌上，云)，歡喜未盡，煩惱又來。自從倩女孩兒在折柳亭與王秀才送路，辭別回家，得其疾病，一臥不起。請的醫人看治，不得痊可，十分沉重，如之奈何?則怕孩兒思想湯水吃，老身親自去繡房中探望一遭去來。(下)(正末上，云) 小生王文舉，自與小姐在折柳亭相別，使小生切切于懷，放心不下。今艤舟江岸，小生橫琴于膝，操一曲以適悶咱。(做撫琴科) (正旦別扮離魂上，云) 妾身倩女，自與王生相別，思想的無奈，不如跟他同去，背著母親，一徑的趕來。王生也，你只管去了，爭知我如何過遣也呵! (唱)

[越調·斗鵪鶉] 人去陽臺，云歸楚峽。不爭他江渚停舟，幾時得門庭過馬。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里踏岸沙，步月華;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

[紫花兒序] 想倩女心間離恨，趕王生柳外蘭舟，似盼張騫天上浮槎。汗溶溶瓊珠瑩臉，亂松松云髻堆鴉，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賣酒家?向斷橋西下，疏剌剌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蘆花。

　(云) 走了半日，來到江邊，聽的人語喧鬧，我試覷咱。(唱)[小桃紅] 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掩映在垂楊下?；５奈倚念^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珰珰鳴榔板捕魚蝦。我這里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調笑令]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唇贤韥砜爱?，玩冰壺瀲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禿廝兒] 你覷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聽長笛一聲何處發，歌欸乃，櫓咿啞。

　(云) 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我試聽咱。(唱)

[圣藥王] 近蓼洼，望蘋花，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傍短槎，見煙籠寒水月籠沙，茅舍兩三家。

　(正末云) 這等夜深，只聽得岸上女人音聲，好似我倩女小姐，我試問一聲波。(做問科，云) 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這早晚來此怎的? (魂旦相見科，云) 王生也，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京去罷。(正末云)小姐，你怎生直趕到這里來?(魂旦唱)

[麻郎兒]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沒路的渾家。你道我為甚么私離繡榻——待和伊同走天涯。

　(正末云)小姐，是車兒來?是馬兒來? (魂旦唱)

[幺]險把咱家走乏。比及你遠赴京華，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撇下。

[絡絲娘]你拋閃咱;比及見咱，我不瘦殺，多應害殺。(正末云)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魂旦唱)他若是趕上咱，待怎么?常言道：做著不怕!

　(正末做怒科，云)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性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 (魂旦云)王生! (唱)

[雪里梅]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歸家。我本真情，非為相唬，己主定心猿意馬。

　(正末云)小姐，你快回去罷! (魂旦唱)

[紫花兒序]只道你急煎煎趲登程路，元來是悶沉沉困倚琴書，怎不教我痛煞煞淚濕琵琶。有甚心著霧鬢輕籠蟬翅，雙眉淡掃宮鴉。似落絮飛花，誰待問出外爭如只在家。更無多話，愿秋風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云)王秀才，趕你不為別，我只防你一件。(正末云)小姐，防我那一件來? (魂旦唱)

[東原樂]你若是赴御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畫，賣弄他生長在王侯宰相家：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

　(正末云)小生此行，一舉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魂旦云)你若得登第呵，(唱)

[綿搭絮]你做了貴門嬌客，一樣矜夸。那相府榮華，錦繡堆壓，你還想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節似魚躍龍門播海涯，飲御酒，插宮花，那其間占鰲頭、占鰲頭登上甲。

　(正末云)小生倘不中呵，卻是怎生? (魂旦云)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唱)

[拙魯速] 你若是似賈誼困在長沙，我敢似孟光般顯賢達。休想我半星兒意差，一分兒抹搭。我情愿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遮莫戴荊釵，穿布麻。

　(正末云) 小姐既如此真誠志意，就與小生同上京去，如何?(魂旦云) 秀才肯帶妾身去呵，(唱)

[幺篇] 把艄公快喚咱，恐家中廝捉拿。只見遠樹寒鴉，岸草汀沙，滿目黃花，幾縷殘霞。快先把云帆高掛，月明直下，便東風刮，莫消停，疾進發。

　(正末云) 小姐，則今日同我上京應舉去來，我若得了官，你便是夫人縣君也。(魂旦唱)

[收尾] 各刺刺向長安道上把車兒駕，但愿得文苑客當時奮發。則我這臨邛市沽酒卓文君，甘伏侍你濯錦江題橋漢司馬。(同下)



《倩女離魂》全名《迷青鎖倩女離魂》，寫張倩女與王文舉相愛，為母阻撓，文舉被迫進京赴考，倩女思念文舉而魂魄離軀，趕上文舉，結為夫婦。

《倩女離魂》取材于唐人陳玄祐的傳奇小說《離魂記》。它的思想藝術成就，在元代后期雜劇作品中，確是名列前茅。前面所選的《柳毅傳書》、《張生煮?！罚际且詡髌婀适聻轭}材的名作，劇情故事曲折離奇，在舞臺處理上都是十分大膽的?！顿慌x魂》在“傳奇”這一點上，雖與前二劇有共同之處，即是“理之所無，情之所有”，但它具有自己的特點：它不是在“神仙”故事中找“奇”，而是在“人情”本身找“奇”。倩女愛情的強烈和深切，致使她的魂魄離開了肉體，去追隨離去的愛人;躺在家中病床上的肉體，確是喪魂失魄。這個“奇”，其實也不足為奇。倩女愛情的真摯專一、精神活動的高度集中，就使她陷于游離忘我、超脫物外的精神境界。從正常人的眼光看來，她其實似乎患了“精神病”。這種“病態”，是由于“真情”的發展邏輯導致的;“真情”變為“癡情”。因此，她眼前的一切幻覺，自己的喪魂失魄，甚至離魂出現在舞臺上，與真實的人生活在一起，這些，在觀眾的眼里，都不以為奇怪了。

在舞臺藝術處理上，最大膽的是第四折。倩女的離魂隨愛人歸來，被命令去辨認梅香和臥病的真倩女;倩女的肉體也被喚醒了。這時舞臺上同時在場的有兩個相同的倩女：一個是離魂，一個是肉體。同時出現和活動在舞臺上，的確異常大膽?！盎甑└秸w”這個時刻，在舞臺調度上需要很好的布置。根據本劇劇本所提供的場景，梅香扶著昏睡的正旦，應該在下場口，這樣魂旦隨附體、隨下場，就不會露出痕跡。這樣的舞臺藝術處理確很新穎。

這里選的第二折——離魂，對于表現倩女的真情，應該說是重點折子。這一折是抒情戲。文情并茂，情景交融;清詞麗句，膾炙人口。誠如朱權所評：“其詞出語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臨風而生珠玉，誠杰作也?！?br>
現在具體地解說一下本折的曲詞，從中欣賞其文詞的優美、描繪的細膩以及借景抒情的特色。

[斗鵪鶉]、[紫花兒序]兩支曲子，是描寫倩女的離魂一路上追趕王生的情景。

[小桃紅]、[調笑令]、[禿廝兒]、[圣藥王]四支曲子，是描寫倩女的離魂追趕到江邊;江邊是一片水鄉的深秋黃昏景色;晚景里傳出了人語和琴聲。

這兩個段落，描繪倩女離魂的心情、動作、神態，維妙維肖。她是個美女，又是個離魂，所以走起路來就更會躡手躡腳，躲躲閃閃，飄飄忽忽，悠悠蕩蕩;她看萬水千山，只在一霎之際。但作家寫魂魄又像真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由于長途跋涉，倩女離魂也走得筋力疲乏，汗流滿面，發墜如鴉。漁人敲響榔板，也嚇得她心里撲撲跳動。倩女離魂滿懷寂寞和焦急之情。這種心情和水鄉的深秋晚景交融起來，就構成了十分協調的畫面：一個美女的游魂飄忽而來，徘徊在江邊，猶疑著，窺探著，傾聽著，擔心著;在朦朧的月色、漸褪的晚霞相映之下，江水猶如玉壺之冰、無瑕之玉，天色水光，上下相連;在寂靜之中，不時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響當當的榔板聲、欸乃咿呀的搖櫓聲，這些響動更襯托了寂靜;這寂靜里傳出的悠悠的笛聲和琴聲，使畫面的情趣更增添了無限的風韻。這些描寫，從詞采到聲韻都是十分優美的。而且相當出色地突出表現了倩女離魂的寂寞和焦急之情。

以上六支曲子緊密地連在一起，它們所表現的意境是豐富和深遠的，因而為歷代讀者所贊賞。

[麻郎兒]、[幺]、[絡絲娘]、[雪里梅]、[紫花兒序] 五支曲子，是寫倩女離魂和王生“同走天涯”的決心，表現她“做著不怕”的大膽性格。

[東原樂]、[綿搭絮]和[拙魯速]，從兩個方面寫倩女對王生的“真誠志意”：其一，離魂擔心王生及第后另娶貴門;其二，離魂表白與王生同甘苦、矢志不移的愿望。

[幺篇]、[收尾] 是寫離魂的忠誠感動了王生，二人同舟赴京。

[紫花兒序]、[拙魯速]和[幺篇]，在描寫倩女的離魂恨不得馬上同王生同奔前程的急切心情方面，是十分精彩的，表現了鄭光祖的創造精神。

倩女離魂惟恐老夫人派人追來，要求王生帶她迅速起程，離開江邊： “更無多話，愿秋風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當王生同意了她的要求，她還是催促開船： “把艄公快喚咱，恐家中廝捉拿。只見遠樹寒鴉，岸草汀沙，滿目黃花，幾縷殘霞?？煜劝言品邟?，月明直下，便東風刮，莫消停，疾進發?！?br>
這樣的描寫，把一個深閨中的少婦渴望得到自由的迫切心情，異常鮮明形象地描繪出來了。

總之，這一折在描寫人物和景色上，筆墨是很細膩的，但并不纖巧，文詞很精美，但不見雕琢。由于作家的感情深厚，故使全折的曲詞和賓白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組成一篇結構嚴謹、意境優美、人物鮮明、情景交融的敘事詩。說它是詩劇，也是很恰當的。

還有值得一提的一點是，本折曲詞在借用前人描寫秋景的名句，如王勃《藤王閣序》中的孤鶩落霞、馬致遠[天凈沙]中的“枯藤老樹昏鴉”、杜牧的《泊秦淮》中的“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等，都很妥帖。作家把這些名句，完全融化在自己作品中，不露一點痕跡，又豐富了自己創造的特定意境，這些方面也很見作家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