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貞吉·留客住》原文賞析
鷓鴣
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聲聲不斷,只勸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織,正復何事關卿,頻寄語?空祠廢驛,便征衫濕盡,馬蹄難駐。風更雨。一發中原,杳無望處。萬里炎荒,遮莫摧殘毛羽。記否越王春殿,宮女如花,只今惟剩汝?子規聲續,想江深月黑,低頭臣甫。
詠物詩詞,凡品往往工于繪形繪色;上品則能在牝牡驪黃之外,注重表現所詠事物的神理、情韻。唐代鄭谷有著名的《鷓鴣》詩,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稱譽其頷聯“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說:“詠物詩刻露不如神韻,三四語勝于‘鉤辀格磔’也。詩家稱‘鄭鷓鴣’以此。”沈氏贊語若移用于曹貞吉這首備受人激賞的名作《鷓鴣》詞,也完全適合。而且就深深織入作者的一片悲苦情韻而言,它更是比“鄭鷓鴣”高出一籌。
上闋寫五溪遐荒,鷓鴣哀鳴,行人凄苦,充滿“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屈原《招魂》)的悲憤。“瘴云苦”的發端,定下了全詞“苦”的基調。“瘴云”指我國南方山川間濕熱蒸郁毒癘之氣。《后漢書·馬援傳》載馬援征南,“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三國演義》寫諸葛亮麾師征南蠻,山神警告說其地“瘴氣密布,觸之皆死”。都可見“瘴云”之毒。它不僅代表著地理氣候之“苦”,“云”也常被詩家喻為政治上的陰霾。如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因而這“瘴云”也有所指,象征康熙十二年(1673)起吳三桂在云貴、湖南等地舉兵叛亂的政治陰云。“瘴云苦”,是地理氣候、時事政治的概括,是詞人發自肺腑的一聲驚呼,又是“聲聲不斷”的鷓鴣的一片悲鳴。含蘊豐富,是振起全篇的神來之筆。
“遍五溪”三句從空間寫鷓鴣聲。“五溪”,據《水經注》:“武陵有五溪,謂雄溪、橫溪、西溪、沅溪、辰溪,悉蠻夷所居。”就是馬援征五溪蠻的地方,其地在今湖南、貴州交界一帶。“沙明水碧”,景物清麗,但因為有“瘴云”,所以并非樂土,鷓鴣在一個勁地啼叫“行不得也哥哥”。這三句明白如話,毫不雕琢,卻語淡而意濃。在基本上是兩平兩仄交替使用的抑揚韻律聲中,使人仿佛看到和聽到鷓鴣在那廣闊地域上時高時低地邊飛邊鳴,空中回蕩著“瘴云苦”和“行不得也哥哥”的悲啼聲。
“行人今古如織”三句從時間上寫鷓鴣。那么荒遠遐陬之地,卻古今行人不斷。“如織”,象織布穿梭那樣繁忙,用詞凝煉、形象、生動,與李白《菩薩蠻》詞“平林漠漠煙如織”,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眾多行人中,有的是上命差遣到彼地任官作吏,有的是因觸犯刑律而被流放發配,有的是為衣食無著而去拓荒走險,等等,都有其各種無可奈何的主客觀原因,也是人生苦難的一個象征吧。“行人”一詞的兩次出現,表現作者詠的雖是鷓鴣,而其意中卻有人在。行人與鷓鴣本來毫不搭界,可是善良的鷓鴣卻那樣富于同情心,那樣不倦地頻頻寄語:“行不得呀!”作者也感動地把鷓鴣愛稱作“卿”。這些擬人化的寫法,在感情上深化了鷓鴣的形象,它仿佛成了人類的知己。
以上六句略去形狀色彩,抓住最能表現鷓鴣本質特征的叫聲,從廣闊空間和邈遠時間兩方面加以勾勒,寫得非常傳神。
歇拍“空祠廢驛”三句,寫彼地之荒涼破敗,行人之奔波無依,是“瘴云苦”和鷓鴣“只勸行人休去”的具體注腳。詞由地而鷓鴣,由鷓鴣而人,層層推進,顯現了此詞的重點在悼念流落那里的行人。這一悼念之情直貫下闋,特別與結句“低頭臣甫”相照應,詞境悲愴凄苦。
下闋寫人格化了的鷓鴣遙望和依戀中原故國的深情以及難以飛回的痛苦。
換頭“風更雨,一發中原,杳無望處”,寫鷓鴣的“望”,有濃重的感情和心理色彩。五溪那里,“沙明水碧”的晴日尚且不堪,更何況風雨交加時節!“風更雨”也隱射政治上的不晴朗。“一發中原”,形容遙望中原山川,隱細如發。它出自蘇軾詩:“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這里的“中原”,已非一般的地域概念,而是故鄉和中央政府的象征。“杳無望處”,將渴望與失望的心境刻畫得交織如繪。這三句寫鷓鴣抑或寫人,已茫然渾化,泯不可分,只能說它是寫人格化了的鷓鴣。
既然渴思中原,何不振翅飛回呢?難。正如杜甫詩所云“身欲奮飛病在床”。詞人用了“萬里炎荒,遮莫摧殘毛羽”兩句揣測之辭。“遮莫”有莫要,莫不是的意思。這是設想鷓鴣不能飛回的原因。“萬里炎荒”,呼應上片,是一重苦;“摧殘毛羽”是兩重苦。身受這兩重苦的,又豈只是鷓鴣呢?詞的內涵十分耐人咀嚼辨味。
作者很體諒鷓鴣難以飛回的苦衷,但繼續用故國之思去喚醒它,打動它,表現了十分復雜的心情。“記否越王春殿”三句,化用李白《越中覽古》詩:“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十分貼切。“汝”的稱呼,與上片“卿”的稱呼一樣,口吻異常親切,向它叮嚀千萬不要忘記故國。作者所叮嚀的,當然不僅僅意在鷓鴣。到這里為止,詠鷓鴣內容已基本結束。比較而言,上片所詠雖已有擬人寫法,但尚未脫對鷓鴣聲的描摹,雖然精采,也只是表現了外物的神韻而已;而下片所詠,賦予外物以人的感情,使之人格化,寫得低回曲折,情韻悠然,達到了物人合一的前所未有境界。詞的藝術魅力正在此。
結尾三句宕開一筆,專寫杜鵑聲,并想象有人會象杜甫一樣低頭下拜。聽子規(即杜鵑)而下拜,出自杜甫《杜鵑》詩:“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這里五溪行人的下拜,是借杜甫詩意表達對中原朝廷的忠誠。詞旨至此也愈加顯豁,寄托了作者對“低頭臣甫”那個游子的希望而懷念。這三句深化了主題,但是否與所詠鷓鴣有“隔”?其實無礙,“隔”與“不隔”是相對的。子規與鷓鴣的聯系,一是“續”字,兩者有延續關系;二是“聲”,子規的“不如歸去”聲,正與鷓鴣聲“行不得也哥哥”同聲相求,同氣相應;三是子規與鷓鴣在詞中的情懷是統一和吻合的。有此三端,此結實為出人意表而又神合無間的妙結,體現了詞人藝術獨創的非凡魄力。
這首詞感情沉摯哀苦,決非泛詠。作者曾擔任過湖廣學政,后以疾辭歸,對那里的情事有相當了解,但不象是詠自己以寄托對明王朝的故國之思。中州書畫社版《清詞選》說:“按此詞當為其弟澹余遭逢吳三桂之亂淪陷黔省而作。同時李良年(武曾)有《鷓鴣怨》五古三首亦隱述其事。其序云:‘李子夢聞鷓鴣聲,醒而作詩,遂以名篇,懷渠丘公也。’良年曾隨澹余赴黔,先期辭歸,得免于難。”我看是比較切合實際的。只有了解了這個本事背景,才有可能理解此詞“投荒念亂之感”(譚獻《篋中詞》評)的深創巨痛。
曹貞吉有《珂雪詞》。《清史稿·文苑》載他“兼工倚聲。吳綺選名家詞,推為壓卷”。從這首《留客住·鷓鴣》詞來看,詠物出神入化,堪稱不朽杰作。無怪疆村老人朱孝臧在題《珂雪詞》時,特特拈出此篇,予以高度評價:“《留客住》,絕調《鷓鴣》篇。脫盡詞流薌澤習,相高秋氣對南山。骎度《衍波》前。”
上一篇:《陳澧·甘州》原文賞析
下一篇:《朱彝尊·百字令》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