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釋迦文以受燃燈之夙記②, 當賢節(jié)之次補。降神演化,四十九年。開權實頓漸③之門。垂半滿偏圓之教④, 隨機悟理,爰有三乘⑤之差。接物利生,乃度無邊之眾。其悲濟廣大矣,其軌式備具矣。而雙林入滅, 獨顧于飲光。屈眴相傳, 首從于達磨⑥, 不立文字, 直指心源⑦。不踐階梯,徑登佛地。逮五葉而始盛⑧,分干燈而益繁。達寶所者益多,轉(zhuǎn)法輪⑨者非一。蓋大雄付囑之旨,正眼流通之道,教外別行, 不可思議者也⑩。
圣宋啟運,人靈幽贊。太祖以神武戡亂,而崇凈剎、度法門。太宗以欽明御辨,而述秘詮⑾,暢真諦?;噬弦灶N睦^志,而序圣教⑿,繹宗風。煥云章于義天,振金聲于覺苑。蓮藏之言密契, 竺乾之緒克昌,殖眾善者滋多,傳了義⒀者間出。圓頓之化,流于區(qū)域。有東吳僧道原者⒁,冥心禪悅, 索隱空宗⒂,披奕世之祖圖⒃, 采諸方之語錄,次序其源派,錯綜其詞句, 由七佛⒄以至大法眼之嗣, 凡五十二世,一千七百一人, 成三十卷, 目之曰《景德傳燈錄》。詣闕奉進,冀于流布⒅。
皇上為佛法之外護,嘉釋子之勤業(yè)。載懷重慎, 思致遠久。乃詔翰林學士左司諫知制誥臣楊億,兵部員外郎知制誥李維, 太常丞王曙等同加刊削,俾⒆之裁定。臣等昧三學之旨, 迷五性之方(20),乏臨川翻澤之能,懵比邪語默之要。恭承嚴命, 不敢牢讓(21)。竊用探索, 匪遑寧居。考其論饌之意,蓋以真空(22)為本。將在述曩圣(23)入道之因,標昔人契理之說。機緣交激,若掛于箭鋒。智藏發(fā)光, 旁資于鞭影。誘導后學,敷暢玄猷(24)。而捃摭(25)之來,征引所出,糟粕多在, 油素可尋。其有大士示徒, 以一音而開演。含靈從聽, 乃千圣之證明。屬概要之是資,取少分之斯可。若乃別加潤色,失其指歸。既非華竺之殊言,頗近錯雕之傷寶。如此之類, 悉仍其舊。況又事資(26)紀實,必由于善敘。言以行遠, 并非可以無文(27)。其有標錄事緣, 縷祥軌跡,或辭條之紛糾,或言筌之猥俗(28),并以刊削,俾之綸貫。至有儒臣居士之問答, 爵位姓氏之著明,校歲歷以愆殊(29), 約史籍而差謬, 咸用刪去, 以資傳信。自非啟投針之玄趣,馳激電之迅機,開亦妙明之真心,祖述苦空之深理, 即何以契傳燈之喻,施刮膜之功。若乃但述感應之征符,專敘參游之軌跡,此已標于僧史,亦奚取于禪詮。聊存世系之名, 庶紀師承之自,然而舊錄所載,或掇粗而遺精。別集具存,當尋文而補闕。率加采擷,爰從附益(30)。逮于序論之作,或非古德之文,閑廁編聯(lián),徒增揎釀(31),亦用簡別, 多所屏去。汔(32)茲周歲,方遂終篇。
臣等性識愧于冥煩, 學問漸于涉獵。天機素淺,文力無余。妙道在人, 雖刳心而斯久。玄言絕俗, 固墻面以居多。濫膺推擇之私,靡著發(fā)揮之效。已克終細繹(33),將仰奉于清閑。莫副宸襟,空塵睿覽。謹上。
(“四部叢刊”本《景德傳燈錄》卷首)
注釋 ①《景德傳燈錄》——亦稱《傳燈錄》,北宋釋道原編。成書于宋真宗景德年間。敘述禪宗師徒相承的事跡。道原稱,燈能照暗,禪師以法傳人,譬猶傳燈,故名。②“昔釋迦文”句——佛經(jīng)燃燈古佛生時,身邊一切光明如燈。釋迦牟尼前世為菩薩時,燃燈佛曾為他授記,預言他將來必能成佛。夙記,佛為弟子預計死后生處,特別是預計未來成佛的劫數(shù)、國土、佛名、壽命等。③權實頓漸——權與實相對,適于一時機宜之法為權,究竟不變之法為實。頓,頓悟。漸,漸悟。④半滿偏圓之教——半滿二教為大小二乘之異名,分別為半宗教,滿宗教,偏教即偏僻之教。圓教即圓滿之教。⑤三乘——佛教稱人有三種根器,故有三種不同的修持途徑。三乘是:聲聞乘,求證阿羅漢果;緣覺乘,求證辟支佛;菩薩乘,求證佛果。⑥“屈眴相傳”二句——屈眴,指一種由木棉心織成的細布。傳說達摩所穿袈裟即以此布裁成。達磨,或?qū)懽鳌斑_摩”,中國佛教禪宗創(chuàng)始人。⑦“不立文字”二句——禪宗悟道不涉文字言辭,禪從心傳,心之玄旨,謂之“不立文字,教外別傳”。⑧逮五葉而始盛——達磨是中國禪宗的初祖,傳至六祖惠能后,一花開五葉,分出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五宗。禪宗在中國開始大規(guī)模宏揚。⑨法輪——佛法的別稱。因為佛法不停滯于一人一處,輾轉(zhuǎn)相傳如車輪,故名。⑩“蓋大雄付囑”四句——據(jù)《釋氏稽古略》卷一,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人不解其意,惟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釋迦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據(jù)此尊迦葉為天竺初祖。正眼流通之道指禪宗“以心傳心”之“心”,泛指佛教之正法傳播之途徑。(11)祕詮——祕為“秘”的異體字。詮,真諦。(12)序圣教——指唐太宗所作《大唐三藏圣教序》。(13)了義——決擇究竟顯了之說,亦即究竟真實之理,真實之異名。(14)道原——宋朝僧人。嗣天臺韶國師為南岳十世,住蘇州承天寺。⒂空宗——以空理為旨之宗,包括小乘之成實宗、大乘之三論宗。⒃“披奕世”句——披,翻閱。奕世, 一代又一代。祖圖,譜系。⒄七佛——佛經(jīng)說,在釋迦牟尼以前就有成佛的。其以前六代的佛名是:毗婆尸佛、尸棄佛、毗舍浮佛、拘留孫佛、拘那舍牟尼佛和迦葉佛,連同釋加牟尼合稱七佛。⒅“詣闕奉進”二句——詣,前往、去到。闕,代指皇宮。流布,傳播。⒆俾——使。⒇“臣等”二句——昧,不明。三學,指學佛者修持的戒、定、慧。五性,法相宗所立,指一切乘生之機類,分為五性,以之定成佛不成佛。(21)牢讓——發(fā)牢騷、辭讓。(22)真空——意為世界萬有虛幻不實。(23)曩圣——過去的禪宗大師。(24)玄猷(you)——玄妙之術。(25)捃摭——摘取。(26)事資——資料。(27)“言以行遠”二句——《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文采。(28)“或言筌”句——言筌,在言詞上留下的跡象。猥俗,瑣碎俗雜。(29)愆殊——錯誤和不同。(30)附益——增益。(31)楦釀——冗長。(32)汔——接近,庶幾。(33)細繹——引端申義。
賞析 《景德傳燈錄》的原著者是沙門學者釋道原,敘述了禪宗師徒相承的語錄和事跡。從七佛起至歷代禪僧,其間共有一千七百零一人。因為人死燈滅,燈能照暗之故,取名“傳燈”,比喻佛法世代相傳、生生不息。釋道原著成此書后,宋真宗命楊億等人裁定潤色,故此書雖系私人著作,卻相當于官撰。在這篇序文中,楊億記錄了從撰稿到修訂的全部過程。按照這一線索,序文可分為兩部分,前幅談及佛教、禪宗發(fā)展演變的歷史以及道原成書由來,后幅則側(cè)重記敘在刊定過程中刪繁補闕的標準。
佛教在漢代由印度傳入中國,唐朝至宋初便達到了它的鼎盛階段。廟宇的興建、佛經(jīng)的大量譯介,佛教開始對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產(chǎn)生巨大而不可磨滅的潛動力。楊億等人正是在對佛教有大量了解并能心領神會的基礎上,接受了《景德傳燈錄》的編撰。沒有規(guī)矩無以成方圓,文章的裁定也有自己的軌制。在序文中曾提及“臣等昧三學之旨,迷五性之方,乏臨川翻譯之能”,這雖然是楊憶的自謙,認為對佛教知識不甚了了,文學修養(yǎng)又不深厚,以至出現(xiàn)“懵比邪語默之要”的狀況,但是卻從側(cè)面暗示了楊億對于刊定潤色的原則。一方面要對原作的旨歸、文化背景有深入的探討;另一方面還要有嫻熟地運用文字的功夫,他在具體操作中確實也是沿著這一軌跡進行的。對那些表現(xiàn)出文章宗旨的,雖有“油素可尋”,也“悉仍其舊”;對于存在“辭條之糾紛,言筌猥俗”者,“并從刊削,俾之綸貫”;對于“校歲歷以愆殊,約史籍而差謬”者,犯了歷史錯誤,“咸用刪去”;對于“掇粗而遺精”者, “當尋文而補闕”;對于“徒增楦釀”者,“亦用簡別,多所屏去”。該刪則刪,該改則改。楊億等人正是以尊重原作文本的原則、語言形式美原則、歷史真實性原則,完成了對《景德傳燈錄》的修訂。這些標準和方法對于編撰潤色工作的完善是有借鑒意義的。
這篇序文有其史料價值,也有藝術上的特色。楊億是宋初著名的館閣詩人,在對李商隱的效仿中,形成了帶有濃厚貴族趣味的“西昆體”。盡管序文是一篇散文,但處處都有“西昆體”的痕跡。音律諧和優(yōu)美,行文駢四儷六,講求對仗,并運用了大量的佛教典故、術語,使得文章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且喻示切實,節(jié)省了許多筆墨。這在演繹禪宗歷史時尤為明顯。作者只用了三個典故便把握了它的發(fā)展脈絡?!拔翎屽任囊允苋紵糁碛洝秉c出禪宗源頭釋迦摩尼佛的來歷;經(jīng)過二十幾代相傳, “首從于達磨”,這五個字說出了“不立文字,直指心源”的禪宗至此開始在中國傳播;一花而五葉的用典,更暗示了禪宗自六祖以后繁盛并被廣泛宏揚。落墨不多,但言近而旨遠,言簡而意賅。不愧是一篇蘊含豐富、詞采華麗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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