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①,《崇文總目》②稱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
敘曰:向敘此書, 言周之先, 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謀作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 不得不然, 則可謂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 其舊法已亡, 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 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③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 本末先后,未嘗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 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 不可不一, 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 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茍而已矣。可謂不惑乎流俗而篤于自信者也。
戰國之游士④則不然, 不知道之可信, 而樂于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⑤,偷為一切之計而已⑥。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率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⑦, 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⑧也。惟先王之道, 因時適變, 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 用之無弊;故古之圣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 “邪說之害正也, 宜放⑨而絕之, 則此書之不泯, 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 固將明其說于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 然后以禁, 則齊⑩;使后世之人, 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后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 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 皆著而非之⑾。至于此書之作, 則上繼《春秋》, 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間,載其行事, 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 《崇文總目》存者八篇, 今存者十篇云。
(“叢書集成”本《唐宋八大家文鈔》, 中華書局1983年版)
注釋 ①劉向(約前77—前6)——西漢經學家、文學家、目錄學家。原名更生,字子政,西漢沛(今江蘇沛縣)人。曾校閱群書,撰成我國第一部目錄學著作《別錄》。另有《新序》、《說苑》、《列女傳》、《洪范五行傳》等。《戰國策》,史書,內容多記錄戰國時游說之士的言行。西漢劉向編定。②《崇文總目》,書目集,北宋王堯臣等編輯。全書共六十六卷,著錄崇文院(皇家藏書院)藏書三萬六百六十九卷,原書失傳。今本為清錢東垣等人輯釋、補遺。③二帝——指堯和舜。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④游士——游說之士。⑤設心注意——心意所在。⑥偷——茍且。一切之計, 一時的權宜之計。⑦蘇秦——戰國時縱橫家。字季子,東周洛陽人,曾說六國合縱抗秦。入齊,被齊大夫刺殺。商鞅,戰國時法家。衛人,姓公孫,曾說秦孝公變法,后被誣謀反,車裂而死。孫臏,戰國時兵家,齊人,孫武后代。曾與龐涓同學兵法,后涓為魏將,忌臏,誑臏至魏,施以臏刑(挖去膝蓋骨)。后臏至齊,助齊大敗魏軍。吳起,戰國時兵家,衛人,曾為魏文侯將,文侯死,遭陷害,逃至楚,輔佐楚悼王變法,悼王死,吳起亦被舊族殺害。李斯,戰國時法家,楚上蔡人,曾助秦統一六國,秦始皇死后,與趙高合謀矯詔立胡亥為二世,后被腰斬。⑧寤——通“悟”,醒悟,明白。⑨放——拋棄。⑩齊——一致,指思想統一。⑾“是以”四句——神農,傳說中農業和醫藥的發明者。《孟子·滕文公上》記載楚人許行曾以神農之道說滕文公,主張君民同耕,遭到孟子的反駁。墨子,名翟,春秋戰國之際宋人。墨家學派創始人,主張兼愛、非攻。《孟子·滕文公上》記載了孟子不愿接待奉行墨家學派思想的夷之,并對墨學的薄葬等加以駁斥。⑿高誘——東漢涿郡(今河北涿縣)人。著有《孟子章句》(今佚)、《孝經注》 (今佚)、《戰國策注》(今殘)、《淮南子注》、《呂氏春秋注》。
賞析 曾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歐陽修領導的詩文革新運動的重要作家,也是他的得意門生,因而時時處處以歐陽修為楷模。“言由公誨,行由公率”(《祭歐陽少師文》),其文學主張和創作風格均與修接近。如貫穿曾鞏為人為文道路始終的推崇儒道、講究經世致用的思想就是在歐陽修的影響下形成的。曾鞏為文迂徐和緩、藏鋒不露、結構謹嚴且有條理。他的這些特點在這篇《〈戰國策目錄〉序》中都有很好的體現。
曾鞏曾長期編校史館書籍,這篇文章就是他在整理、校勘《戰國策》時為之所作的序。為古籍作序,一般以考訂原書的情況為主要內容,而曾鞏作序卻針對原書的內容或某些觀點加以評論,且常發前人所未發,此篇亦然。
在序文的開始,他先用簡潔的筆墨敘述了《戰國策》的校勘情況,而后引出劉向原序及觀點。劉向本是具有濃厚儒家思想的人,在序中言必稱孔仲尼,他尊崇道德教化,反對詐偽權謀,故而對游士的行為一再斥為“詐譎”、“謀詐”、“詐偽”。但他也說: “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為一切之權……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策異智,轉危為安,運之為存,亦可喜,皆可觀。”這一說法卻引起更重儒道的曾鞏的強烈不滿,稱劉向為“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
但在行文中,迂徐和緩,藏鋒不露。本文駁斥劉向的觀點,并非單刀直入,而是欲抑先揚,先贊“其說既美矣”,再斷劉之“不得不然”之謬。展開議論之后,又不趁勢予以批判,而是收斂氣勢,先以孔孟為例作正面闡發。他認為孔孟之道是“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且二子堅持“法以適變,不必盡同;道以立本,不可不一”的根本原則,他們才是“不惑乎流俗而篤于自信者也”。這句與上文中劉向的“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相對照,不露聲色地批駁了劉向的觀點。
繼而他才開始正面批評游士的行為,他認為策士們“不知道之可信,而樂于說之易合”。只管“論詐”、“言戰”而終于導致身亡國滅, “為世之大禍明矣”。擺事實,講道理,說明策士的危害。沒有聲色俱厲的指責,但實際批評的矛頭已直指劉向。
此文的另一特點就是結構嚴謹、有條理。先敘校書情況,這是序古書之必然,自然引出原序內容和觀點,展開議論。在評論中,用孔孟之道與游士的謀詐之為進行對比,劉向的“惑于流俗而不篤于自信”與孔孟的“不惑乎流俗而篤于自信”形成對照,孔孟的“能勿茍而已”與策士們“偷為一切之計”相對立。然后由“邪說之害正”引出是否該“放而絕之”的疑問。作者指出, “禁邪說”不一定要“滅其籍”,應使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不可為”才是上策。且《戰國策》“上繼《春秋》,下至楚漢”記載了二百多年的史實,具有史料價值,“固不可得而廢也”。這一方面解決了人們的疑問,另一方面也闡述了作者整理此書的意義,并把文章從議論又拉回到書籍本身。轉折過渡自然,使文章又以校書情況作結。
《宋史·曾鞏傳》言曾鞏“本原六經”。這篇文章確是十分鮮明地體現了曾鞏這種推原儒道的思想。他的觀點雖不盡完美,衛道的精神不值得提倡,但此文在創作上的特點卻深為后人所稱道。他與劉向的觀點明明針鋒相對,但他寫來卻不見刀光劍影,而是娓娓道來,宛轉達意,且能“窮盡事理”。正如前人所云:“此篇節奏從容和緩,且有條理,又藏鋒不露。”(呂祖謙語)此文確是書序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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