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卷零散的抒情詩及下一卷一篇長詩《彗星》,是我1941年和1942年生大病①時所作,我在最灰暗日子中的破裂的心境之產物。
這所說我最灰暗的日子, 可以不是指我的病,但須指我在病院中所感受的那種沒有生趣的十分厭煩的情形。因為病,是和我一切的遭遇一樣,都是事前自己曾經預料過的,不足為奇,但我從未想到過我也會感到那樣無聊。最主要的是我住在和人們隔離的荒涼山野中的病院里,我遠隔朋友和親人, 病雖未至死,那時的診斷卻是沒有痊愈之期。因此,我的心境早就變成非常的壞。有時簡直想狂呼暴跳, 以使生命早日的消滅。但我當然沒有這樣做,極力使自己平靜,而結果便是更無聊,毫無生趣地過日子。在這樣的環境中,我以寫詩為消遣,就已經足夠說明我生活的貧乏了,單說那最初的動機,就只由于有一天黎明,我臥在病床上,忽然從窗口我看見了仿佛從未有過似的極清新的天色。只是這樣而已。但是,我卻因此而有幻想,——首先是那仿佛久別了的也不知道是誰的面影就來在空中閃現著,我至于還能夠看見那明麗不下于黎明的天色的眼睛在空中飄蕩, 并且還仿佛要帶給我生命的美的意向似的。于是,我寫了一首《黎明》,接著又寫了其他幾首。
但這恰正證明我生活的貧乏。我當時既不能不將那幻影看作對于我的最高的存問;接著, 由于我意識到這一點, 又更不能不有喜悅,以為這又是我病中所尚存留的對于青春的一點敏感。可是, 一提到青春,我常常拿它和我認為的“智”和“美”的真實相提并論的青春,又在哪里呢?我的實際的生活在哪里呢?我能夠以幻想滿足我自己么?我應當以幻想滿足我自己么?我的幻想又是多么的貧乏可憐啊。一想到這些,我不能不想到這些,我便進而陷入極矛盾的心境里了,首先,是引起我對于生命的渴求。因此,我反而更感到生命的荒涼和現實的悲哀,而實質上是我深感到我將因此要和真實的生活脫節。我的心緒總是紊亂不安寧,我的感情始終是粗劣而破碎。但是,在這種破裂的狀態下, 當然我還是應當盡力地使我自己平靜的,所以大部分時間,就都是和紊亂的心緒搏斗,而留著這種痕跡的東西就不能不占了一大半。
不用說,在這種情形下, 寫詩決不能有補益, 而寫下的這些東西,又是不能不給人一種不調和的感覺。加以我對于詩的毫無素養,更使它顯出了殘缺。對于朋友,對于讀者, 由于我不能寫出較和諧較完整的詩,由于我不能更好地描畫美麗的幻景,我不能有更明凈更雄壯的心境去看云山和雪野, 不能以更虔誠的心去懷念師友(“彗心”)和理解晚上的夢,……我是應當怎樣地抱愧!
但我將不再寫這樣的詩了罷,就是說,生活還可以向更廣闊更和諧的地方走去的罷。就只因為有時還會引起使我沉悶的回想,便將經過散落而留下的部分整理起來付印,并愿將它獻給3個挽救我病以免于死亡的朋友, 其中一個卻已經是死了。
在這里,我想念到幾個最關心我病而到現在還未能見到面的朋友。
1943年9月10日在重慶
(《真實之歌》, 重慶作家書屋1943年版)
注釋 ①大病,指囚禁。——編者注。
賞析 人的生命流動中走過的每一段風景都寫在了他的心靈史上。1941年和1942年馮雪峰生了一場“大病”,在他的生命中,這無疑是一段“最灰暗的日子”,而在他的心靈史上,卻是一道亮麗的彩虹。因為馮雪峰在這段時間里思想上經歷了一個“無聊——幻想——矛盾”的過程,在對生命本質意義的思考方面,實現了一次超越。
下面我們就循著這條線索走進馮雪峰的精神世界。
“病”是馮雪峰意料之中的,他認為這同自己的“一切的遭遇一樣”,是“不足為奇”的。但是,那里的環境是惡劣的,那是“和人們隔離的荒涼山野中的病院”,他“遠隔朋友和親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是難以想像的,而且“病雖未至死,那時的診斷卻是沒有痊愈之期”,生命是可貴的,但馮雪峰那時卻“想狂呼暴跳,以使生命早日的消滅”,這種對生命否定的想法正產于“對生命的渴求”。叔本華說自殺“實際上是對意志的極度肯定”, “自殺者是想生活的,只是他不滿于他所處的生活條件,因此,他沒有拋棄求生的意志。他放棄生命,只是對個別現象的消滅。他想活下去,想痛痛快快地生存下去,他實質上肯定著肉體。但是,復雜的外在環境使他受挫,這就使他陷入極度痛苦之中”。(《論自殺與死亡》)由叔本華的論述,便可以更深入地理解馮雪峰當時怎樣的“無聊”和“毫無生趣”。
雖然如此“無聊”,但作者仍然“極力使自己平靜”,在“有一天黎明”,“看見了仿佛從未有過的極清新的天色”,而且, “因此而有幻想”,馮雪峰原本即將熄滅的生命火焰又熊熊燃燒了起來。他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因此難以無牽無掛,朋友和親人雖然不在身旁,但“那仿佛久別了的也不知道誰的面影就來在空中閃現著”, “面影”是模糊的,清晰的是“明麗不下于黎明的天色的眼睛”,它“仿佛帶給我生命的意向似的”。可以說,是“幻影”使他重新鼓起了生命航船的風帆,“幻影”是什么呢?是希望,是他對未來的向往。
在這里,馮雪峰已意識到“病中所尚存留的對于青春的一點敏感”的可貴,他“不能不有喜悅”,因為他還希望自己的生命存在,也有能力使自己的生命存在。
但是,馮雪峰繼續追問自己,生命的存在是否就是生命的終極意義?
在“病中”,“對于青春的一點敏感”支持著自己的生命,但是活著是否就是人生的目的?他問自己: “我認為的‘智’和‘美’的真實相提并論的青春,又在哪里呢?我的實際生活在哪里呢?我能夠以幻想滿足我自己么?我應當以幻想滿足我自己么?”一連串的發問顯示了作者思維的逐步深入,生活中的現實使他陷入了“極矛盾的心境里了”。“矛盾”,正是靈魂掙扎帶來的痛苦,他深感“生命的荒涼和現實的悲哀”,他需要的是一種自己追求的“真實的生活”,而并非是那“幻影”。
從只是追求生命存在的“幻影”到追求生命存在意義的“真實生活”,是超越,也是升華,作者也為之付出了代價, “心緒總是紊亂不安寧”, “感情始終是粗劣而破碎”。
這種痛苦是一種必然的階段,作者不可能寫出“較和諧較完整的詩”,這一段心路歷程, 只能是以血為墨寫就,不可能會用彩筆描繪。
在“挽救我病以免于死亡”的朋友們的幫助下,馮雪峰走出了自我,認識到“生活還可以向更廣闊更和諧的地方走去”,思想上不再“矛盾”。
或許多年后馮雪峰再回首往事,會感到這段日子正如伏爾泰所說:“我不知道永恒的生命在何處,但現在的生命卻是最惡劣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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