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陳子龍·小車行》原文賞析
小車班班黃塵晚,夫為推,婦為挽。出門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療我饑,愿得樂土共哺糜。風吹黃蒿,望見垣堵,中有主人當飼汝。叩門無人室無釜,躑躅空巷淚如雨!
如果把崇禎十年的“兩畿 (京)大旱,山東蝗”,當作整個舞臺的大背景,《小車行》就是正在演出的酸辛一幕: “饑民流離。”
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通向前臺,已是薄暮時分。遠遠望去,從黃塵紛揚的路上,出現了雜沓而來的獨輪車。全臺靜默,只聽見車輪轆轆之音自遠而近,現在,終于有一輛來到了前臺——分明是一對疲憊不堪的夫婦,女的在前拉扶車把,男的在后勉力推行,車上大抵是些鍋盆、鋪蓋之類,自然還有幾個面呈菜色的小兒女,這就是開篇三句展現的景象。“班班”敘小車之多,可知流離者非止一家。向 “晚”而“黃塵”未歇,正是久旱不雨所造成的。寥寥三句,展示饑民流亡景象,宛然如在目前。
接著三句,可以視為這對夫婦的凄惶唱嘆。“出門茫然何所之”,詠嘆當日離家情狀: 瞻念前路,旱情茫茫,離家出走,又能逃往何處?“青青者榆療我饑”,嘆息夙行夜宿,沿途竟無粒米進肚,只能采食榆葉充饑。榆葉橢圓而小,故能抵御久旱。《詞源》稱其葉、果“可食”。其實,倘非萬不得已,人又豈肯食那苦澀之葉! “愿得樂土共哺糜”,則暗用了兩個典故: 一是 《詩經·魏風》,有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 (汝),莫我肯顧。逝將去女(汝),適彼樂土”之語,譏刺統治者 “重斂”,害得百姓紛紛逃亡,欲尋找一片 “樂土”安居。二是漢樂府 《東門行》,敘饑寒交迫的城市貧民鋌而走險,妻子啼哭牽衣勸阻,有 “他家但愿富貴,賤妻與君共哺糜”之語。詩人巧妙地將兩者融為一句,不正含蓄地指明: 饑民之流離,豈只旱災所致,更有統治者橫征暴斂之故。若非如此,則家存蓄積,又何懼眼前之旱?而這對夫婦所企望的“樂土”,又不過是求得一點薄粥 (糜) 糊口而已,可見愿望之低微。令人讀之有不勝欷歔之傷。
隨著出現的,是一個“喜劇”式場景: “風吹黃蒿,望見垣堵,中有主人當飼汝。”蒿而稱“黃”,自然也干枯了。不過,它們大約長得較高,一度擋住了視線,恰好一陣晚風吹來,終于讓這對夫婦“望見”,前方竟有一帶院墻。此句一本作“風吹黃蒿見垣堵”,施蟄存先生以為 “有一 ‘望’ 字較佳”,大約帶有無意中望見的驚喜意味,更覺傳神吧?“中有主人當飼汝”,便是“望見垣堵”后的微妙對白: 既是院墻,想必是村巷、人家。雖然他們也未必寬裕,但給口稀湯喂你,大約總不是奢望吧。一個 “汝”字點明,說話者當是在前的婦人; 而且從慈母心理上說,這 “汝”亦應指車上顛簸已久、饑腸轆轆的小孩而言。全詩至此似乎透出了一線光亮,連那臺上的 “燈光”,也仿佛柔和了起來。
“叩門無人室無釜”,則是整個劇情的轉折。只是在舞臺上,應該伴有一連串動作: 先是夫婦奔到垣前,然后是怯生生地逐家 “叩門”,但毫無反應; 隨手一推,門竟沒有上栓,“吱呀”一聲推開,夫婦倆踏進門檻左顧右盼,最后相顧愕然: 偌大一個村巷,竟然空無一人!不僅空無一人,就連一個舉炊做飯的釜鍋也不存——顯然他們也因絕糧,而家家戶戶逃亡了。這結局是出乎意料的,卻又意味深長! 走到哪里,都是村巷空空,可見 “饑民流離”狀況有多普遍!
幕布是在這對夫婦“躑躅空巷淚如雨”中落下的——他們攜兒帶女,從“黃塵”中掙扎而來;在“望見垣堵”的時刻,也曾萌發過一線希望;而今希望全已破滅,還能到哪里去?村巷空寂無聲,暮色中惟聞這對可憐夫婦的嗚嗚涕泣之音;作為回應的,只有那身處黃蒿中小兒女的驚惶呼喚……
這就是陳子龍的《小車行》,采用的是樂府民歌式的敘事體。熟悉漢樂府民歌的都知道,這類敘事之作,大多篇制短小,結構卻別具匠心:往往大刀闊斧刪去背景,甚至也不交待來龍去脈,只截取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片斷或一幕場景,以傳神的人物對話和細節刻畫,表現驚心動魄的社會現實。《小車行》是陳子龍自作的“新樂府”,從精神到手法,都繼承了樂府民歌的優秀傳統。但于繼承之中,又有創新:在表現一對夫婦的流離情狀時,還注意勾勒“班班”眾車的背景和氛圍,這就起到了以一概百、以少見眾的效果;在簡略的情節發展中,也有景物描寫和情節轉折,便在短制中翻出了波瀾;最后以“躑躅空巷淚如雨”收結,留不盡凄愴于詩外,又帶有抒情詩的意味。詩雖小,而寄慨深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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