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看見守常先生的時候,是在獨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樣進行《新青年》的集會上,這樣就算認識了。不知道他其時是否已是共產主義者。總之,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 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 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 絕對的不是。
他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這樣的商人,我在南邊沒有看見過,北京卻有的, 是舊書店或箋紙店的掌柜。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們槍擊徒手請愿的學生的那一次,他也在群眾中,給一個兵抓住了, 問他是何等樣人。答說是“做買賣的”。兵道:“那么,到這里來干什么?滾你的罷!”一推,他總算逃得了性命。
倘說教員,那時是可以死掉的。
然而到第2年,他終于被張作霖們害死了。
段將軍的屠戮, 死了42人, 其中有幾個是我的學生, 我實在很覺得一點痛楚;張將軍的屠戮,死的好像是10多人,手頭沒有記錄,說不清楚了,但我所認識的只有一個守常先生。在廈門(應在廣州。筆者注)知道了這消息之后,橢圓的臉, 細細的眼睛和胡子, 藍布袍, 黑馬褂,就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其間還隱約看見絞首臺。痛楚是也有些的,但比先前淡漠了。這是我歷來的偏見:見同輩之死, 總沒有像見青年之死的悲傷。
這回聽說在北平公然舉行了葬式,計算起來,去被害的時候已經7年了。這是極應該的。我不知道他那時被將軍們所編排的罪狀,——大概總不外乎“危害民國”罷。然而僅在這短短的7年中,事實就鐵鑄一般的證明了斷送民國的4省的并非李大釗,卻是殺戮了他的將軍!
那么,公然下葬的寬典,該是可以取得的了。然而我在報章上,又看見北平當局的禁止路祭和捕拿送葬者的新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這回恐怕是“妨害治安” 了罷。倘其果然, 則鐵鑄一般的反證, 實在來得更加神速:看罷,妨害了北平的治安的是日軍呢還是人民!
但革命的先驅者的血,現在已經并不希奇了。單就我自己說罷,7年前為了幾個人,就發過不少激昂的空論, 后來聽慣了電刑, 槍斃, 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漸漸麻木, 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我想,就是報上所記的“人山人海”去看梟首示眾的頭顱的人們, 恐怕也未必覺得更興奮于看賽花燈的罷。血是流得太多了。
不過熱血之外,守常先生還有遺文在。不幸對于遺文,我卻很難講什么話。因為所執的業,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伙伴,卻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于造橋,炮兵無須分神于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所以現在所能說的,也不過:一, 是他的理論, 在現在看起來, 當然未必精當的;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駐, 因為這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一切死的和活的騙子的一迭迭的集子, 不是已在倒塌下來, 連商人也“不顧血本”的只收二三折了么?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
1933年5月29夜,魯迅謹記。
這一篇,是T先生要我做的, 因為那集子要在和他有關系的G書局出版。①我誼不容辭, 只得寫了這一點, 不久, 便在《濤聲》上登出來。但后來,聽說那遺集稿子的有權者另托C書局②去印了, 至今沒有出版,也許是暫時不會出版的罷。我雖然很后悔亂作題記的孟浪,但我仍然要在自己的集子里存留,記此一件公案。12月31夜, 附識。
(《魯迅全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注釋 ①先生——指曹聚仁。G書局——指群眾圖書公司。②C書局——指商務印書館。
賞析 《守常全集》是李大釗的文稿集。李大釗(1889-1927)字守常,河北樂亭人,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曾任北京《晨鐘報》總編輯、北大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新青年》雜志編輯等。俄國十月革命后,在我國最早接受和傳播馬克思主義。他積極領導了五四運動。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一直負責北方黨的工作,1927年4月6日被軍閥張作霖逮捕,4月28日與其他19人同時遇害。
李大釗遇害7年后的1933年4月23日,北平群眾為李大釗舉行安葬儀式(魯迅出于對先烈的熱愛和敬重,為安葬寄去捐款50元)。但是,當靈柩由宣武門外下斜街移往香山萬安公墓安葬時,國民黨軍警特務在西四牌樓附近,以“妨害治安”為名,禁止群眾為李大釗送葬,并開槍射擊,致使多人受傷,40多人被捕。這一事件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公憤。不久,上海群眾圖書出版公司擬出版李大釗遺著, 由曹聚仁約請魯迅撰寫序文。魯迅覺得“誼不容辭”,欣然應允。于1933年5月29日寫了這篇《〈守常全集〉題記》。
題記第一部分先回憶了在北京與李大釗的交誼,簡單介紹了和李大釗的相識緣由及印象。進而是對他的人品評價和相貌形容。他“有些凡俗”、“有些像商人”的模樣,使他在“三一八”慘案中得了好處,僥幸死里逃生。但像他這樣有名望的革命先驅,在那個時代遭受壓迫摧殘是必然的。果然, “到第2年,他終于被張作霖們害死了”。在這看似輕松的筆調中,既有作者對先驅者的熱愛,更透露出對軍閥們的憤怒。
第二部分作者以跳躍之筆,寫了與李大釗有關連的幾件事。文章從“段將軍的屠戮”寫到“張將軍的屠戮”,再寫到李大釗遇害7年后國民黨當局的“捕拿”。作者意在從李大釗及追隨者遭受壓迫摧殘的相類似性上,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國民黨當局與舊軍閥本質上的相同。“危害民國”的罪人,已被“斷送民國的4省”這鐵鑄般的事實證明了,不是李大釗及其追隨者,而是殺戮他們的“段將軍們”、“張將軍們”;而“妨害北平的治安”的罪人,也將被“更加神速”到來的鐵鑄般的事實所證明,他們不是現在遭捕拿、為李大釗送葬者,而是現在的賣國當局和日本侵略者。本部分以鐵的事實為依據,邏輯嚴密,說理充分,切中要害。
第三部分是“題記”的重點,寫自己現在寫序文的感受和對李大釗遺文的評價。上承新舊軍閥的屠殺,作者說“革命的先驅的血,現在已經不希奇了”。“聽慣了電刑,槍斃,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是啊,在這六七年中,僅他親歷的流血事件就有多起。從寫本文之時往前說,幾天前便有“左聯”成員丁玲、潘梓年被國民黨特務秘密綁架,應修人拒捕犧牲;1931年2月7日,殷夫、柔石等“左聯”五烈士被殺害于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魯迅受牽連,曾棄家出逃1月余;1927年4月的全國血腥大屠殺,他是“在這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 (《三閑集·序言》);再往前是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等。1926年的慘案發生后,他說段祺瑞政府的屠殺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屠殺的確“已經并不希奇了”。在這持續的“死亡恐怖”的時代里,暴力虐殺之放肆和野蠻,“血是流得太多了”,這的確早已超出了人可以負荷的程度,難免使人“神經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這些話從基調而言,不免是壓抑低沉的,但這正是壓迫無比慘烈,社會極端黑暗造成的。從藝術上說,這種低沉抑郁,則是一種蓄勢待發,欲揚先抑的手法。誰都知道,作為革命家的魯迅,是決不會被敵人的屠殺嚇怕的,決不會對時勢的變化及革命者生死流血置之度外的。正如他自己所說: “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1933年6月25日致山本初枝信》)果然,在最后一段的起始便是“不過熱血之外,守常先生還有遺文在”,筆調轉換,情緒調高上揚。贊許李大釗是“站在同一戰線上的伙伴”,并用辯證的觀點評價其遺文:“一,是他的理論,在現在看起來,當然未必精當的;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駐, 因為這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文章末尾含蓄地啟示讀者: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中外反動派還將繼續摧殘革命、屠殺人民,但革命者的精神將永存,人民必將勝利。
關于這本文集的出版,魯迅主張不送審,連出版社也胡謅一個,但主持出版的人不聽勸告,碰了釘子,結果在魯迅生前未能出版。魯迅憤慨地說:“論起理來,李死在清黨之前,還是國民黨的朋友,給他留一個紀念,原是極應該的,然而中央的檢查員,其低能也未必下于郵政檢查員,他們已無人情,也不知歷史。”(《1933年6月3日致曹聚仁信》) 1939年4月北新書局曾印初版,但當即為租界當局沒收。1949年7月仍由北新書局重印出版,改名為《守常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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