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浣溪沙》原文賞析
本事新詞定有無,這般綺語太胡盧,燈前腸斷為誰書?
隱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區區情事總難符。
在我開始評說這一首詞以前,我想先把我之所以選錄了這一首詞做為評說之例證的原因,略做簡單之說明。本來在王氏詞集中以敘寫情事為主的屬于“造境”之作,還有不少其他很好的例證,即如其《虞美人》、詞的“碧苔深鎖長門路”一首,《蝶戀花》詞的“莫斗嬋娟弓樣月”,“昨夜夢中多少恨”、“暗淡燈花開又落”、及“百尺朱樓臨大道”諸首,就應該都是以敘寫情事為主而隱含有幽深豐美之意蘊的造境之作。而且這幾首詞一向早就被讀者所傳頌。樊志厚的《人間詞乙稿·序》也曾經對其中“百尺朱樓”及“昨夜夢中”諸首大加贊美,謂其“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我們如果舉引這些王氏的代表作來加以評說,本來原有不少可供發揮之處。但本文既為篇幅及體例所限,對其“寫境”與“造境”之作中的以景物為主及以情事為主的詞例,都只能各舉一首為例證,因此在選擇考慮其去取之際,自不免煞費周章。而最后我卻終于決定選取了所抄錄的這一首《浣溪沙》詞,而對于那些傳誦眾口的佳作則只好忍痛割愛了。我之所以做了這樣的選擇,其原因蓋有以下數端: 第一是因為其他諸首既已為讀者之所熟知,自然不須我再費筆墨來加以評說,此其一; 第二是因為其他各首之為“造境”的象喻之作,多屬一望可知。而這一首《浣溪沙》詞則自其表面所敘寫的情事來看,乃大似其寫“閨情”的寫實之作,然而事實上這首詞卻包含有極為幽微深曲的喻說的意蘊,故爾值得加以評說,此其二; 第三是因為其他諸詞縱然亦有深微之意蘊,然其所蘊含者乃大多為王氏之作品中較為常見的情意,即如其《虞美人》之“碧苔深鎖長門路”一首詞,末二句所寫的“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所表現的乃是雖在孤獨讒毀中也依然保有的一份高潔好修的操守。這與他的《蝶戀花》之“莫斗嬋娟弓樣月”一首詞中,末二句所寫的“鏡里朱顏猶未歇,不辭自媚朝和夕”的意境,便大有相近之處。再如其《蝶戀花》之“昨夜夢中多少恨”一首詞中,所寫的“夢里難從,覺后那堪訊”二句所表現的夢中之追尋與醒后之失落的悲哀,則與他的《蘇幕遮》 (倦憑闌)一首詞中所寫的“夢里驚疑,何況醒時際”的意境大有相似之處。又如其“暗淡燈花開又落”一首《蝶戀花》詞所寫的“但與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二句,所表現的對于所愛之對象的專一而不計報償的深摯之情,則也與他的《清平樂》之“斜行淡墨”一首詞中所寫的“厚薄不關妾命,淺深只問君恩”的意境大有相似之處。更如他的“百尺朱樓臨大道”一首《蝶戀花》詞所寫的“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二句,所表現的雖然處身在高樓之上,然而也終難逃于向塵中同老的既哀此人世又復自哀的感情,便也與他在《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 一首詞中所寫的“可憐身是眼中人”的意境大有相似之處。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王氏這幾首名詞中之意蘊,雖然也有幽微深婉的極可賞愛之處,然而其意境卻大多為王氏詞中之所習見,且其性質亦大多同屬于有關人生之情思與哲理。然而我們現在所要評說的這一首“本事新詞定有無”的《浣溪沙》詞,其所蘊含的卻并非王氏詞中所習見的有關人生的情思與哲理,而乃是一種關于創作的藝術上的反思和體悟。象這種用小詞來寫藝術方面的反思和體悟的意境,本已極為罕見,而且王氏更能全以寫“閨情”的極自然真切的“寫實”之手法表出之,則不僅罕見,更屬難能。這種開創與成就,自是極可重視的,故乃決定選而說之。此其三。以上既說明了我們之所以選取了這首詞的種種原因,下面我們就將對于這首詞嘗試一加評說了。
先從這首詞表面所寫的一層情意來看,則其所寫者固原為閨中的一種兒女之情。詞內有“君”、有“妾”,“君”是寫詞的人,“妾”是讀詞的人。開端一句的“本事新詞定有無”是寫所謂“妾”的女子在讀詞時所產生的一種猜測付度的心理,其意蓋謂這首新詞中所寫的情意究竟到底有沒有一段愛情的本事呢?“定有無”之“定”字,就正表現了讀詞之女子的定欲知其“有無”之真象的一種迫切的心情。而下一句的“這般綺語太胡盧”,則正點明了這一首新詞之所以引起此一讀詞女子之猜測的一些重要的因素。因素之一是為其有“這般綺語”; 因素之二則是為其敘寫的“太胡盧”。所謂“綺語”者,指的自然是一些溫柔纏綿的綺艷的言語,這自然是引起此讀詞之女子以為其中有愛情“本事”之猜測的一個重要的因素。而“太胡盧”則是謂其所寫者卻又極為幽微隱約使人難以做真實之確指,這是使得此讀詞之女子對其中之本事又感到終于疑想難定的又一個重要因素。(按此句在《觀堂集林·綴林》所載之《長短句》中,原作“斜行小草字模糊”,則但寫其書法字跡之模糊,與上句之所謂“本事” 無關。本文所據乃陳乃文輯本之《靜安詞》,與上句正相承應,于義較勝,故從之)。以上二句所寫是此一女子由讀詞而引起的猜想。然而引起此女子之猜想者,原來還不僅是由于詞中之“綺語胡盧”而已,其尤足引人猜想者則是由于此女子眼中所見之男子在寫詞時所表現的一種深摯投注的感情,故乃有第三句之“燈前腸斷為誰書”之語。曰“燈前”,是此一男子寫詞時所處之地; 曰“腸斷”,是此一男子寫詞時所有之情。夫深夜燈前固原為引人幽思遐想之時地,而心傷腸斷則又為何等深摯懇切之情懷,此所以使人疑想其所寫者必有愛情之本事之又一因也。然而卻又以其“綺語胡盧”而難以測知其本事之究竟誰指,故乃有“燈前腸斷為誰書”之內心之疑問也。
以上前半闋之所寫,既都是此一讀詞之女子對于詞中之“綺語胡盧”所引起的疑問,于是后半闋乃接寫此一女子欲對詞中之本事更做進一步之探尋的努力。換頭二句“隱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寫此一女子遂憑倚于此寫詞之男子的書幾之側而窺視其新寫成之詞作,然后背燈回面而仔細計數其自身與此一男子之間所曾有過的種種舊日之歡娛,其意蓋在于欲以求證此男子詞中之所寫是否與女子自身所計數之歡愛之果然相符也。而最后乃發現此詞中所寫之情事,與其記憶中所細數的舊日之歡娛之終然難以相合,故乃結之曰“區區情事總難符”。“區區”二字在此句中,蓋可能有雙重之取意,其一,可以為私心所愛之意,如辛延年之《羽林郎》一詩,即曾有“私愛徒區區”之句,可以為證。其二,可以但為瑣細纖小之意,此為一般人所習用之意。如此則承上句之“數妾舊歡娛”言之,此所謂“區區情事”,自當指此女子心中所計數之種種私愛中之瑣細之情事。而計數之結果,則是“總難符”。于是此詞開端所提出的“本事新詞定有無”之疑問,乃終于不能求得一現實之情事以印證之矣。
以上是我們從這一首詞表面所寫的閨中兒女之情事所做出的極簡單的解說。觀其所使用之辭語,曰“本事”,曰“綺語”,曰“燈前腸斷”,曰“隱幾”,曰“背燈”,曰“君”曰“妾”,曰“歡娛”,曰“區區”,若此之類,既都表現有一種兒女之情的色彩,加之以其敘寫之口吻又極為生動真切,是則此詞乃大似果然為一首但寫兒女閨情的“寫境”之作矣。然而私意卻以為此詞實為一首“造境”的喻說之作。我之所以做此想者,一則蓋因其敘寫之口吻雖然亦復生動真切,然而卻實在并未表現有任何真正屬于現實的愛妒悲喜之情。如果以此詞與王氏其他果然寫兒女之情的作品相比較,則如其《鵲橋仙》 (繡衾初展)一首之寫離別后的歡會,《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一首之寫生離之后的又面臨死別的哀痛,就不僅都有王氏與其妻子莫夫人之生離死別的本事為印證,而且其全出于主觀的敘寫之口吻,所表現的歡欣與哀悼之情便也都是明白可見的。而這一首《浣溪沙》詞,則不僅假托為“妾”之口吻以寫出之,而且此所謂“妾”者,在全篇整體的背景中,似乎也已化成為被敘寫之情事中的一個客體了。于是此詞中所敘寫之情事遂亦因而整個化成了一種被敘寫的以情事為主的事象,于是遂產生了一種象喻之可能性。此其一。再則這首詞中的每一句詞,似乎都喻說了一種屬于創作的體驗和情況,這當然絕不可能僅只是出于巧合,而必是出于有心的象喻,此其二。因此下面我就將要把我個人所見到的這首詞中的一些象喻的意思,也略加說明。
先說第一句“本事新詞定有無”,所謂“本事”,在中國傳統詩詞中一般大概有廣狹二義: 廣義的“本事”,可以指任何作品凡其中內容之有真實事件可指者,皆可謂之為有“本事”;至于狹義的“本事”,則一般多指作品中涉及有關于男女之愛情事件者,則謂之為有“本事”。此詞之所謂“本事”,自當是指狹義的愛情事件為言。而談到愛情事件,則往往最易引起讀者探尋的興趣。可是在中國的舊道德傳統中,愛情又往往被人認為是一種極不正當的事件。于是在這種觀念中,遂形成了兩種情況,一方面是讀者對于愛情事件的探尋,既往往懷有極強烈的興趣,而另一方面則作者對于此種愛情之猜測,又極力想做出并無其事的表白。這兩種情況本已相當復雜,而使這種情況更加復雜起來的,則是中國的詩歌又有著一個以愛情為托喻的悠久的傳統。于是一切芳菲悱惻的詩篇,遂同時都可以給讀者以愛情及托喻的雙重聯想。于是對于其中“本事”的是非有無當然也就極易引起人的爭議。如何解決這些爭議,這在中國詩歌的研討中本已形成為一項重大的課題。而王氏此詞的開端一句,卻以“本事新詞定有無”短短的七個字,就扼要的掌握了有關詩歌之創作和評說的如此重大的一個問題,這種統攝一切的識見和這種精妙的表現手法,都是不凡的。不過王氏所想要表述的卻還不僅是一個文學上的泛泛的問題而已,他所要表述的實在更特別指向了一種詞的特質,所以他便不僅在首句提出了“新詞”兩個字,而且更在下一句的“這般綺語太胡盧”中,以外表的寫實之語,描述了詞在文學藝術方面的一種特質,而這種描述則與王氏在《人間詞話》中所提出的說詞之理論正相吻合。王氏曾謂“詞之為體,要眇宜修”,所以如果把詞與詩相比較,則詞當然比詩更多“綺語”。王氏又曾謂“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還曾謂“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可見詩中之意境雖然可以較詞更為開闊博大,但多為顯意識中可以指說之情事,而詞之特質則更在其能予人以一種意在言外的長遠而豐富的聯想,故其妙處所在,也就更難于象詩一樣從外貌所寫的情事做切實之指說,因此自然就不免形成為“這般綺語太胡盧”的一種特質了。
以上還不過是但就詞之特質言之而已,若再就詞之作者言之,則詞之寫作與詩之寫作原來也有一個極.大的分別,那就是詩人在寫詩時往往都在顯意識中明白地有一種言志之用心,因此詩歌之內容乃往往有一個鮮明的主題,可以為讀者所查見。而詞人在寫詞時則往往只是為一個曲調填寫歌辭,即使后世之詞已經不再真正的付諸演唱,但寫詞之人在寫作小詞時也往往仍是但以寫傷春怨別之辭為主,并不在詞中明白地表達言志之心意,因此詞之寫作,就作者言之便也同樣不免于有一種“綺語胡盧”之致。只不過詞人之寫詞,雖在顯意識中往往并沒有明白地言志之用心,可是在寫作過程中卻又往往會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內心中最深隱幽微的一份情感之本質投注流露于其中,是以就其隱意識中的深摯之情言之,自然亦可以有斷腸之痛,然而若就其顯意識言之,則卻并不一定可以在理性上做出確切的說明。而此詞之“燈前腸斷為誰書”一句,就恰好極為委曲而貼切的傳述了這一份顯然斷腸也難以明白言說的深隱的情思。這正是只有在詞之寫作中才能體會到的一種感受。
至于下半闋的“隱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區區情事總難符”三句,則就其表面所寫的現實情事來看,其所謂“君”與“妾”,固分明為一男子與一女子,一為寫詞之人,一為讀詞之人。當然應該是兩個人。然而若就其更深一層的象喻來看,則此兩人實在乃是作者一個人的雙重化身。如我們在前面論及《王詞意境之特色》一節中所言,王氏在其詞論中,原曾提出過“觀物”與“觀我”之說,我當時對此曾加以解釋,說“若把景物做為對象來加以觀察敘寫,則是一種 ‘觀物’ 之作”。若把自己之“情意”,“做為對象來觀察敘寫,便是一種 ‘觀我’ 之作”。可見能寫者固然是我,能觀者也依然是我。而且此能觀的我還不僅只是能觀其自我之情意而已,同時還更能對其寫作之自我也取一種能出乎其外而觀之的態度。因此這首詞中所寫的“君”與“妾”表面雖是二人,然而卻實系一人,寫詞之“君”是我,窺詞之“妾”也是我。還有背燈計數舊歡娛的,也仍然是我。蓋以一般作者在寫作之際,往往同時也另有一個我在觀察和批評。而自我觀察和批評的結果,則往往會覺得自己所寫的并未能將自己真正所感的加以充分適當的表達。此種情況蓋正如陸機在其《文賦》中論及寫作時之所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此正所謂“區區情事總難符”也。何況小詞情致之深隱幽微固有更甚于一般其他詩文者,則其“區區”“難符”自亦更有甚于陸機《文賦》之所言者。昔陸機以賦體寫為文論,曾為千古之所艷稱,今茲王氏乃以一極短小之令詞的體式,用象喻之筆寫出了含蘊如此豐美的詞論,這在詞之寫作的領域中,自然是一種極可重視的開拓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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