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北宋大詞人周邦彥是錢塘人,可是他的《清真集》中沒有一首專詠杭州的詞,未免令人遺憾。不過他的名作《蘇幕遮》,寫他在汴京賞荷,不禁懷念起家鄉荷花之盛,卻是一首頗為別致的懷鄉詞。
唐宋時杭州荷花很盛。白居易《余杭形勝》詩: “繞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樹一千株。”環城三十里盡植荷花,猶如芙蓉國。北宋真宗時,柳永作《望海潮》詞,特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為西湖之勝。據說后來金主完顏亮讀到這兩句,欣然有慕于杭州的荷香桂艷,還勃發了投鞭渡江、舉兵南侵的念頭(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南宋楊萬里游凈慈寺,望湖中“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認為六月的西湖風光,盡為一望無際的荷花所獨占。宦游在外的周邦彥,對于家鄉的這些現象,自然是常縈于夢思的。
這首詞的上片,寫的是“久作長安旅”的北宋京城汴梁的一個五月之晨,一場宿雨驅散了潮濕悶熱的暑氣,檐頭鳥雀報曉,鳴聲中帶著雨后放晴的歡樂。池中的荷花,在新雨后格外神清骨秀,在晨風中搖曳生姿。“葉上初陽”三句,不但表現了荷花的高潔品性,而且還寫出了一個明凈恬靜的境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許它“真能得荷花之神理”。前兩句猶似靜物寫生,第三句著一“舉”字,把亭亭出水的荷葉隨風低昂俯仰的狀態,寫得形神俱備,整個畫面都活動起來了。畫面上還富有光感與色感,初陽的晨曦微黃而淡,水面的荷葉嫩得碧綠,宿雨留下的水珠,滾動在荷葉上晶瑩透明,由于初陽的照射點點閃光。這種光與色的組合十分柔和恬美。同時,初陽微煦,池水輕寒,晨風徐來,令人似乎感到水面上一陣陣清涼之氣帶著荷香撲面而來,忘了周圍的“溽暑”,仿佛“人在清涼國”了。在京華十丈軟紅塵中,看到這樣的境界,周邦彥的鄉思不可遏止,不僅懷念起“蓮葉何田田”的江南風光,簡直還有“出塵拔俗”之想了。
下片就寫見荷而起的鄉思。京城的荷花是難以長得好的。白居易在長安寫過一首《京兆府新栽蓮》詩,感嘆清溪的蓮花移栽到京兆,遭到風塵污濁: “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周邦彥這時也不免厭倦風塵了,“久作長安旅”一句就透露出留滯不歸的怨恨。“家住吳門”,即指故鄉錢塘。古時浙西包括錢塘在內都是吳地。周邦彥還有一首《滿庭芳》詞“憶錢唐”: “似夢魂迢遞,長到吳門。”因此故鄉常在他夢魂縈念之中。“小楫輕舟”兩句,就寫他的鄉思轉為歸夢,夢中已同他早年的朋侶,小舟短槳,穿行碧波綠蓋的芰荷深處了。這個結句,固然不如“葉上初陽”三句有名,但也是個優美的詩境,展開了令人神往的江南水鄉的景色。
這首詞寫的荷花是周邦彥在汴京所見的。要是在仲夏寬闊的西湖邊,觀賞那“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景象,無疑要遠勝于京洛風塵下的一角荷塘呢!
美成《青玉案》詞: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輕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王國維《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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