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得此于定海②, 命謝子大周抄別本以歸③。凡五、七言近體若干首,今久失之矣;聊憶其大概, 為之序以藏之。嗚呼! 天地晦冥,風(fēng)霾晝?nèi)?山河失序, 而沉星殞氣于窮荒絕島之間, 猶能時出其光焰,以為有目者之悲喜而幸睹。雖其揜抑④于一時, 然要以俟之百世, 雖欲使之終晦焉, 不可得也。
客為予言,公在行間⑤,無日不讀書,所遺集近十余種, 為邏卒取去,或有流落人間者。此集是其甲辰以后⑥,將解散部伍, 歸隱于落迦山所作也。公自督師,未嘗受強藩節(jié)制⑦,及九江遁還,漸有掣肘⑧,始邑邑不樂。而其歸隱于海南也⑨, 自制一椑⑩, 置寺中, 實糧其中,俟糧且盡死。門有兩猿守之,有警,猿必跳躑哀鳴。而間之至也⑾,從后門入。既被羈會城⑿,遠近人士, 下及市井屠販賣餅之兒,無不持紙素至羈所爭求翰墨。守卒利其金錢,喜為請乞。公隨手揮灑應(yīng)之, 皆《正氣歌》也⒀, 讀之鮮不泣下者。獨士大夫家或頗畏藏其書, 以為不祥。不知君臣父子之性,根于人心, 而征于事業(yè)⒁,發(fā)于文章, 雖歷變患,逾不可磨滅。
歷觀前代,沈約撰《宋書》,疑立《袁粲傳》⒂,齊武帝曰⒃:“粲自是宋忠臣,何為不可?”歐陽修不為周韓通立傳⒄, 君子譏之⒅。元聽湖南為宋忠臣李芾建祠⒆, 明長陵不罪藏方孝孺書者⒇,此帝王盛德事。為人臣子處無諱之朝(21), 宜思引君當?shù)?sup>(22)。臣各為其主,凡一切勝國語言(23),不足避忌。予欲稍掇拾公遺事,成傳略一卷, 以備惇史(24)之求,猶懼蒐訪(25)未遍,將日就放失也(26)。悲夫!
(“國朝文錄初編”本《湛園未定稿文錄》)
注釋 ①《奇零草》——是明末民族英雄張煌言的詩集,收入詩人自丙戍(1646)至壬寅(1662)年間所存詩445首。奇零,也作“畸零”,殘缺不全。草,文稿。②此——指《奇零草》。定海,今浙江省定海縣。③謝子大周——謝大周, 人名,生平不詳。子,古代對男子的尊稱。④揜(yan)抑——因受壓制而埋沒。⑤行間——行伍間。⑥“此集”三句——這里說《奇零草》作于甲辰(1664)年是錯誤的,張煌言《奇零草自序》說是壬寅(1662)年自編成集。另,文中所說張煌言歸隱落迦山(今普陀山)也不對,張煌言歸隱處是浙江省象山縣南面海中一個名懸?guī)S(ao)的小島。⑦強藩——此指鄭成功。⑧掣肘——使人做事而故意留難牽制。⑨海南——指舟山島一帶。⑩椑(pi)——棺材。(11)間——間諜。(12)會城——省會,此處指杭州。(13)《正氣歌》——宋文天祥抗元被俘,在獄中作《正氣歌》,誓不降元,最終遇害。此處指張煌言所寫文字也是表明自己民族氣節(jié)的。(14)征——說明、表現(xiàn)。(15)“沈約”二句——沈約,南朝文學(xué)家,著《宋書》一百卷。袁粲,南朝宋之重臣。宋順帝時謀劃誅殺擁權(quán)自重、殘暴無道的蕭道成,事泄被殺。后蕭道成廢宋自立,建齊王朝。疑立,意為對是否為袁粲立傳心存疑慮。(16)齊武帝——蕭道成之子蕭賾。(17)“歐陽修”句——指歐陽修撰《新五代史》沒有為韓通立傳。歐陽修,宋朝文學(xué)家。韓通,后周時太原人。趙匡胤陳橋兵變,廢周建宋。韓通欲舉兵抵抗,不幸為王昇彥所害。(18)君子譏之——王楙《野客叢書》附錄《野老紀聞》載:“子瞻問歐陽公曰:‘《五代史》可傳后也乎?’公曰:‘修于此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蘇公曰:‘韓通無傳,惡得為善善惡惡?’公默然。” (19)“元聽湖南”句——李芾,宋末任湖南安撫使,元兵攻破潭州(今長沙)時殉國。聽,聽任。(20)長陵——明成祖朱棣死后葬長陵,此處代指明成祖。方孝孺,明代學(xué)者。明建文帝時任侍講學(xué)士。燕王朱棣起兵滅建文帝,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詔,孝孺抗命不從,被殺。(21)無諱之朝——指開明時代,諱,忌諱。(22)引君當?shù)馈敢龂男袨橐虾跽馈?23)勝國——被滅亡的國家。(24)惇(dun)史——忠實正直的史官。(25)蒐(sou)——通“搜”,求索、尋找。(26)日就放失——一天天趨于散失。
賞析 《奇零草》是張煌言自1646年起17年詩作的殘編。這些詩稿寫于“或提師北伐,或避虜南征”的戰(zhàn)斗歲月的間隙,頗多散佚, “零落凋亡,已非全豹”(《奇零草自序》),故名《奇零草》。因內(nèi)容涉及抗清斗爭,被清廷列為禁毀之書。姜宸英仰慕煌言為人,故不避禍患,毅然執(zhí)筆作序,頌其功,彰其名,表現(xiàn)出他過人的膽識。
文章首先交待了與《奇零草》的因緣并以沉星作比,指出煌言其人其文雖“揜抑于一時”,但不會“終晦”,終究會如星月經(jīng)天,大放其彩。接著追述張煌言率部抗清、兵熸歸隱及被俘后借翰墨言志等事,頌揚其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最后闡發(fā)“勝國語言,不足避忌”,借古吊今,并表達了自己掇拾遺事、傳之后世的決心。
清朝統(tǒng)治者為禁錮人們的思想,壓制人們的言論,大興“文字獄”。姜宸英身處“天地晦冥”之世,不能直言胸臆,故序文敘事不求其詳,論理不求其透,多用比喻、象征、典故,文辭隱晦曲折,含蓄幽深,這是本文寫作的一大特色。文章起筆說: “予得此于定海,命謝子大周抄別本以歸,凡五、七言近體若干首,今久失之矣,聊憶其大概,為之序以藏之。”短短數(shù)十字,交待了自己得、失、憶、序、藏《奇零草》的經(jīng)過,筆墨經(jīng)濟,文約事豐。同時,它隱匿了詩人、詩集之名,以“此”代之,故意模糊所指。可是, “定海”一詞又暗露天機,定海是張煌言抗清的最后陣地, 明目者睹此自然會了然于心。文中對主要人物、地名、事件更是能隱盡隱,能藏盡藏。如: “公”指張煌言, “強藩”指鄭成功,“窮荒絕島”指舟山群島, “會城”指杭州, “夭地晦冥,風(fēng)霾晝?nèi)?山河失序”指清軍入主中原, “沉星殞氣”指煌言壯烈殉國……序文不直陳一個有忌諱的真名實地和歷史事件,力避政治色彩,可謂用心良苦。
善用對比,是本文寫作的另一重要特色。以“跳躑哀鳴”的猿與“間之至也”的人相比,怒斥叛徒走狗見利忘義,禽獸不如;以“爭求翰黑”的“市井屠販賣餅之兒”與“畏藏其書”的“士大夫家”作比,指斥他們貪生懼禍,賣身求榮;以齊武帝讓沈約為王粲立傳,“元聽湖南為宋忠臣李芾建祠,明長陵不罪藏方孝孺書者”,與清代統(tǒng)治者暗比,指責(zé)清朝羅織文網(wǎng),禁錮思想,抒發(fā)向往“無諱之朝”的政治思想。
寓濃情于淡筆,是本文寫作的又一特色。作者雖欽敬煌言為人,但《奇零草》是清廷禁書,故不得不努力淡化文中沉痛悲憤的強烈情感,而把它蘊藉于平常的文字中,猶如熾熱的火焰,釋放的是熱量,而呈現(xiàn)在人眼前的卻是白的光芒,冷的色調(diào)。“雖其揜抑于一時,然要以俟之百世,雖欲使之終晦焉,不可得也”,“不知君臣父子之性,根于人心,而征于事業(yè),發(fā)于文章, 雖歷變患,逾不可磨滅。”讀這些文句,我們分明感觸到作者在字里行間所滲透的深情。只是行文至最后,作者那滿腔的、久遭壓抑無可排遣的憤激之情終不能自禁,像火山一般噴發(fā)出來,發(fā)出“悲夫”的慨嘆,字淺意深,情透紙背,使文章于隱晦含蓄中又平增一股陽剛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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