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 其辭所以出, 一莫知窮極, 而病①未能學也。世所傳已多,計尚有遺落,思得其完而觀之。然每一篇出, 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為,而為之者,惟其甫也,輒能辨之。
予之令鄞②,客有授予古之詩世所不傳者二百余篇。觀之,予知非人之所能為,而為之實甫者,其文與意之著也。然甫之詩其完見于今者, 自予得之。
世之學者至乎甫,而后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嗚呼!詩其難惟有甫哉?自《洗兵馬》③下序而次之, 以示知甫者,且用自發焉。
皇祐壬辰④五月日, 臨川王某序。
(“四部叢刊”本《臨川集》卷八四)
注釋 ①病——擔憂。②令鄞——做鄞縣令。鄞(yin),縣名,在今浙江寧波市。③《洗兵馬》——詩題名,杜甫作。至德二載(757)九月至十月,唐軍先后擊敗安史叛軍,收復長安和洛陽。此詩作于乾元二年(759)春二月。當時詩人在洛陽,平叛戰爭形勢很好,大有一舉復興的希望,故詩多欣喜愿望之詞。王安石選杜甫詩,標榜此詩為壓卷之作。④皇祐壬辰——公元1052年。皇祐,宋仁宗年號。
賞析 王安石的文學觀受他的政治思想影響,特別強調實用功能。在《上人書》中表達了這一觀點:“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王安石說的“適用”,偏重在具體實際的社會作用方面,而不像道學家偏重在道德說教,這是政治家的本色。因此,在散文方面,王安石重韓而輕柳;在詩歌方面,重杜而輕李。他那重質輕文、重寫實輕寫意的詩文觀由此可見一斑。王安石非常敬重杜甫,北宋慶歷七年(1047)至皇祐元年(1049),他在做鄞縣縣令期間,搜集整理杜甫的軼散詩作,皇祐四年(1052),將所得杜詩考訂編目為《老杜詩后集》,并寫下這篇序文。
在序文中,王安石開宗明義, “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因為杜詩的文辭意蘊達到了“莫知窮極”的境界,深為自己沒能真正掌握而抱憾。為了使自己喜愛的杜詩得以完備地流芳百世,作者每發現有杜甫的詩作就認真品味,“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為,而為之者,惟其甫也,輒能辨之”。由此,杜甫詩歌所具有的鮮明藝術特色已不言自明。王安石喜愛杜詩、熟悉杜詩、理解杜詩的情態也躍然紙上。正因如此,王安石任鄞縣縣令時,得到外人所贈“世所傳”的古詩二百多篇,經細細品味其“文與意”,知道為杜甫所做。其后,點出該傳本是“凡于今者”中最為完備的一種,這就道出了此傳本的珍貴價值。
至此,一篇序文所要說明的結集緣由、編纂過程、此集的價值特色,表述得已很全面,似乎可以結束了。然而王安石并沒有到此擱筆,而是點明結集的真正目的。
由于北宋初的詩歌沿襲著晚唐五代的浮靡詩風,這與王安石強調實用的文學思想、與作者所喜愛的杜詩的寫實精神大相徑庭。于是感嘆:“世之學者至乎甫,而后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也就是說,世上學詩的人,不能學到杜詩的風格,學不到杜詩的實質,原因就在于“不知詩”。可見,王安石結集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自己喜愛杜詩,還肩負著社會使命:扭轉文學創作中的浮華風氣。到此,他才把自己的真正目的昭示給讀者。這也是王安石為文的風格,他在“務為有補于事”的文學觀念支配下,以及對現實的強烈關注,寫詩著文總是與社會的實際問題貼得很緊。
這篇序文表達了作者對杜詩的喜愛之情,但沒有用華麗的辭藻去加以夸飾,而是將喜愛之情訴諸議論說理,揭示杜詩“莫知窮極”的境界。這樣,就使得情感的表達更為真摯而深沉。行文層次清晰,中心突出。簡要說明結集緣由、編纂過程等一般情況之后,就把筆墨集中在結集的真正目的——匡正文壇時弊。全文有抒情,有敘述,有議論,三者緊密結合,讀來真切感人,并為其所講的道理所征服。杜甫在宋代逐漸受到高度重視,宋詩逐漸向杜甫詩風靠攏,正以王安石的推崇為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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