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事筆墨生涯的, 東涂西抹,經過半個多世紀,從質的方面來講, 自己也不夠愜意,從量的方面來講,卻具有相當的數字。這樣晨鈔暝寫,養成了一種習慣,似乎一天不動筆,就是虛擲了一天的時光,認為是很可惜的。實則無關宏旨的作品,等于制造廢紙, 一點沒有價值,真有如韓昌黎所說的“可憐無益費精神”罷了。無奈積習難改, 易于明知故犯, 照樣寫著寫著再寫著,直到“四兇”橫行,鉗口結舌,特別是形諸筆墨的文字,更易賈禍遭殃, 在這窒息的空氣下,便被迫停下筆來。筆雖停了,但人是有頭腦的, 頭腦的思緒, 還是乙乙的抽動著;人是有耳目的,耳司聽, 目司視,接觸事事物物,也沒有隔絕, 還是起著器官作用。這時我轉變了一個念頭, 覺得凡想到的及看到聽到的, 倘不及時把它記下來, 事過境遷, 就會忘得無影無蹤, 不可捉摸,也是很可惜的。自己下了決心, 備個本子,每天不厭煩瑣地把它記著, 好在既不成文, 又不問世, 料想如此不致被“四兇”所羅織, 無罪一身輕,姑且留著這些片段東西, 以供它日的回憶稽考吧!從此日積月累, 先后所記, 約有一二萬條, 然偶一翻檢, 總感到這些片段東西,難以分門別類, 簡直是精神上的一篇流水賬。流水賬當然不能算為作品,可是我又舍不得一股攏兒把它付諸字簏,這樣擱置了若干年, 沒有辦法處理。幸而在黨的領導下,粉碎“四兇”撥亂反正, 文藝園地, 頓時萬紫千紅, 百花齊放, 呈現著欣欣向榮的新氣象。連垂暮之年的我,也興致勃發,把這擱置若干年的片段東西,敝帚自珍起來,花了些工夫,重新整理一過。凡是其中帶有些史料性、知識性、欣賞性、趣味性、線索性的, 編成小小的冊子, 綜其內容,什之七八屬于文藝方面, 因名之為“藝林散葉”。記得唐人有這樣一句詩:“落葉添薪仰古槐”,槐葉可充薪材,那么“藝林散葉”,或許比槐葉更有些用處吧!
(《藝林散葉》,中華書局,1982年12月版。)
賞析 《藝林散葉》是中華書局1982年為鄭逸梅先生出版的一本掌故雜談集。鄭逸梅先生一生熱心文化掌故,他出版的著作幾乎全部是歷史掌故雜集、雜談。他長期在文藝圈、文化圈里活動,接觸的人真多。加上他是個耳聰目明的有心人,并未將道聽途說的談資任其隨風而逝,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而是不斷地積累,不斷地晨鈔暝寫,多年不輟,積累的資料、短文已經相當可觀。這些短文除了不斷地發表于《民權報》、《民素報》等報刊,余下的部分更多,便出版了專集。他自嘲這種做法只是文人的一種習慣, “似乎一天不動筆,就是虛擲了一天的時光,認為是很可惜的。實則無關宏旨的作品,等于制造廢紙,一點沒有價值,真有如韓昌黎所說的‘可憐無益費精神’罷了。”這其實是極好的文人習慣。勤于動筆,不僅可以增進腦手的靈活性,還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為文化史、文學史積累若干珍聞軼資,絕不是無用,也不是毫無意義的閑情。小而言之,可以供自己或他人“回憶稽考”,大而言之,可以為中國文化發展盡力,為研究者所共享。也許今天對這些史料的珍視還未提到日程上來,熟悉中國古代筆記《世說新語》、《幽夢影》等書的讀者就會有切身的體會。古人將這些東西比之于木屑竹頭,鄭逸梅先生又比之于古槐落葉。這都表明了比喻的雙重意義。一重表明材料的不免瑣屑,一重也表明了不論木屑竹頭,還是古槐落葉,都是有用之物。獨立地看,落葉無用,可是,通過落葉也是可以認識樹林的;它是組成樹林的有機部分,是不應該加以輕視的。
這篇序文中作者為自己說了很多的自嘲話,但是,最后還是老實、誠懇地講了他的書具有的五大特點:一、“史料性”:他以親歷目見的資格收集了一大批史料,彌足珍貴;二、“知識性”:他的書具有多方面的知識,文學的,繪畫的,戲劇的,書法的,其他藝術的;有的涉及政治事件,有的無非人情故事,甚至是點滴的軼事笑料,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印象;三、“欣賞性”:他的文章有的寫得很別致,不僅內容可供欣賞,文字、語言也頗有藝術價值;四、“趣味性”:隨意而談,不拘一格,好像同讀者促膝談天,圍爐夜話;五、“線索性”:從書中提供的許多資料線索可以得到啟發,說不定你可以從而引發出一篇很有價值的鴻篇巨制。這些特點是很坦率的自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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