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嚴迪昌
秣陵秋旅
雁字起江干,紅藕花殘。月明昨夜照更闌。酒醒忽驚秋色近,回首長安。 零落曉風寒,鄉夢須還,鳳城衰柳不堪攀。木落秦淮人欲去,無限關山。
宋征輿
宋征輿在明末曾與陳子龍、李雯并稱“云間三子”,他比陳、李年幼十歲,在松江地區文人群體中最稱英俊年少,文采風流。“甲申乙酉之變”,朱明王朝中央政權和在南京僅維持一年的弘光朝南明小朝廷相繼崩垮,“云間派”文人亦在這場山飛海立的大動蕩中發生劇烈分化。陳子龍抗清殉難于順治四年(1647),先期出仕清廷的李雯也病死于同一年。恰恰在這年春,正好三十歲的宋征輿中進士,這位當年“幾社”倡導人之一的名士后來官至左副都御史,成為言路大員。清初一大批士子很快出仕清廷是個復雜的現象,特別是自順治三年、四年接連開科取士起,應試出山的士子相當一部分人心態矛盾,處于進退維谷,無所適從之境。據《清世祖實錄》卷十九順治二年七月浙江總督張存仁的奏折說:“竊思不勞兵之法,莫若速遣提學,開科取士,則讀書者有出仕之望,而從逆之念自息。”可見清廷正是利用“開科”作為消弭“從逆”反清的手段。所以在下詔開科取士的同時,凡舊朝舉子都被勒令應考,采取了硬性高壓措施。宋征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來應試并入仕新朝,但其俯今仰昔,不能不深懷故國之思、亦不能不心愧于舊時盟友。在《蝶戀花·秋閨》詞中有“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的自悔心境的披露,更有“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的沉痛的自苦自艾(yi)的傾訴,足可視為宋氏深層心理的寫照。這首《浪淘沙令》即屬于這樣一種心緒的吟嘆之作。
詞寫在一個秋意漸濃的拂曉,其時作者正旅處南京,小事逗留。南京是明王朝定鼎發祥之地,朱元璋的孝陵作為朱姓王權的象征正位于此城的鐘山南麓。自明成祖遷都北京后,南京作為南都仍設一套六部齊全的象征性政權班子,待崇禎十七年(1644)明朝覆亡后,這里又是南明第一個政權所在地。總之,對一個與前朝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人來說,南京幾乎成為一個抒發家國興亡之感的意象,當身處此城時更不能不百感叢生。宋征輿的徹夜難寐,心驚往事,抑止不住山河易主,人事變遷之感,并非偶然。
是的,詞人一夜失眠。“月明昨夜照更闌”七字即暗示了他在枕邊輾轉反側,甚或起來推窗仰望天心,坐見明月漸西,直到五更夜闌(盡)。“云間”詞風專尚委婉清麗,手法多取暗示,憑借意象來傳述心態或比擬意蘊。“雁字起江干”五字用天邊雁行成字,由北而來,在江岸邊稍棲后繼續南飛,表示這已是秋漸深的節候。如果說“雁字”云云透過聲和形,從遠處渲染秋濃,那末“紅藕花殘”則通過色和形的近前視覺感受,紅荷的花落葉枯,為秋涼重添一筆。自然環境寒意之寫,正為表現一夜明月相照的“我”的心境寒苦。詞人說,他原擬借酒求一醉,入夢消客夜的,誰知灑后心情愈加愁重,未能黑甜夢鄉。“酒醒”二字顯然是搖曳之筆,“月明”句七字足見其未醉而兩目長醒,不醉何來酒醒?此“醒”應作酒性漸消解,酒后獨坐長夜,待酒意漸退時,寒意轉重,“忽驚秋色近”五字之“驚”就是驚心于寒濃。然而,這既是生理感覺上的“驚”,更是心理感受上的“驚”。“悲哉,秋之為氣也”,值此秋涼節令,心頭悲涼之人愈覺愁緒鼓漲,百緒難解。詞人心頭“驚”的內涵為何?“回首長安”四字,點到其意而隨即收筆。可是,其“驚”之心意已足可按知,他長夜坐思的正乃由這舊時南都引發出對已傾覆的故國舊朝的哀悼。長安,指代京城,詞中既喻北京,亦包孕現今身處的南京,總之是故都。
下片承續自上片的“驚秋色”之“驚”,而心驚的深層基因則是故國不堪回首中。起筆從長夜轉清曉寫起。在一片風飄木葉零落的寒曉中,詞人說,昨夜夢鄉未入,愁懷難去,俯首時勢和自己的處境,“鄉夢須還”。不管怎樣,還是以歸去鄉里,以求心安為上策。“鄉夢”是歸思、思歸的喻示,“須還”,即應回去。別的夢境難以把握,不可求,歸家鄉的“夢”是能主動實現的。“風城衰柳不堪攀”,鳳城,舊時通指京城。此詞在下片這一句中出現,恰好說明宋征輿是將南京作為舊日都城看待的,密合上述之意。歷經戰亂興廢,昔日繁華的南都已凋零殘破,一切都呈衰敗景象,不能忍心久留,目睹傷神呵!“衰柳不堪攀”借取攀折柳條以惜別之意,翻用為已不堪如往時那樣流連難舍,只能痛心地掉頭而去,極寫傷心。“術落秦淮人欲去”七字補足上句,明寫人欲離去。秦淮原是六朝金粉地,舊時每用以象征金陵之繁華,“木落”則是蕭瑟殘破,如風掃葉落。由秦淮的衰頹形態,可以推而廣之,想見關山變色,社稷傾垮后的整個形勢的。所以“無限關山”和上片結句“回首長安”遙相對照,八個字深沉表現了宋征輿內心的沉慨。在上下二片的前幾句各從微細處寫來,歸結時卻由小見大,以微見著,“意”也就深化,也就轉沉重了,他的故國情思顯豁得見。譚獻《篋中詞》以“縮本《哀江南賦》”六字評之,甚確。
宋征輿的詞散見各個選本,已很難考訂其作年。從這詞中透現的情思以及語意的審辨看,或是寫在順治三年之際,他來南京應鄉試(鄉試正在秋八月間)時,當時松江府屬江南省(即合今江蘇、安徽二省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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