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
郁郁澗底松, 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 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 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招。
詩人左思(250—305)生活的西晉時代,是門閥制度嚴重扼殺人才的時代。九品中正制成為世族地主操縱政權的工具。曹魏延康元年(220),魏文帝曹丕廢止了曹操所倡導的“唯才是舉”的先進的選拔人才制度,采納吏部尚書陳群的建議,推選各郡有聲望的人,出任中正,將當地人士分為九品,政府按品選用,稱為“九品官人法”。曹芳時,司馬懿當政,于各州設大中正,任用世族豪門出身的人擔任,選取原則以家世決定一切。從此以后,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這種落后的選拔制度沿用了好幾個世紀。左思這首《詠史》詩所揭露的,正是這種寒門出身的知識分子和士族門閥之間的矛盾,抒寫了詩人功業不就的怨恨心情。
標題雖為《詠史》,詩篇并未直接從詠史寫起,而是以“澗底松”和“山上苗”的比喻開篇。山上的樹苗柔弱下垂,其莖干只有寸把粗細,可是卻覆蓋著遮蔽著澗底下郁郁蔥蔥高標百尺的松樹。這種奇怪的現象怎么會產生的呢?詩人作了直截的回答:“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這兩句詩一語雙關,綰合著自然與社會兩個方面: 自然界的徑寸小苗之所以能遮蔽那郁郁蒼松,是因為徑寸苗地勢好,它生長在高山頂上,而百尺松則地勢差,它生長在深澗底下;社會上世家子弟由于門閥高而躡登高位,寒門英俊則由于門第低而沉沒于下級官職。一高一低,一浮一沉,強者沉,弱者浮,這種反常的現象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所造成的。詩人不動聲色地從不合理的自然現象巧妙地引入到不合理的社會現象,詩句內蘊藏著郁勃的情思和憤憤不平的心聲。
當詩篇從自然與社會兩個方面進行貴賤對比以后,已經蓄足了情與勢,于是在篇末便水到渠成地通過詠史來揭示主旨:漢代的金日磾和張湯兩家子弟,憑借著祖先的世業,七代人都做了貴官,帽子上插上了貂尾這種華貴的裝飾品;而才華橫溢的奇偉之士馮唐,即使頭發白了也沒受到重用。由此可見,“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不合理現象確實由來已久,非止一日了,怎能不引起詩人深沉的喟嘆呢?這樣,也就自然地將詠史和諷今聯系在一起了。
這首詩的主體形象是由三組對比構成的。澗底松與徑寸苗是第一組對比,這組自然形象的內涵極寬泛,能激起讀者多方面的聯想。但詩人用“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兩句,已將這一對自然形象限制為勢位的對比,為第二組形象的對比作了感情上的準備。世胄躡高位與英俊沉下僚是第二組對比,這組社會形象雖然仍是泛比,但卻是詩人要說的核心問題,具有極重的份量,既跟上面松苗的勢位對比有必然的邏輯聯系,又是下面金張與馮唐等具體歷史人物勢位對比的高度概括。通過三組對比,又自然形成了詩篇的三個層次。從內容的范圍來說,從自然現象到社會普遍現象,再到具體歷史人物,范圍越來越窄;從扣題的程度來說。從比喻到泛論,再到具體歷史人物論,扣題越來越緊;從感情的濃度來說,從對自然現象的評論到對社會現象的深沉慨嘆,再到對歷史事件的憤激不平,感情越來越強烈。最后,將批判現實的意味留在篇外,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顯得余味無窮。
左思的詠史詩,意氣豪邁,語言簡練勁健,絕少雕琢。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說:“獨思之作,辭意并茂,肉骨皆雋,情固高曠不群,力亦健俊莫追。太康之際,實罕其儔。”又說:“他的《詠史詩》并非專詠一人一事者,只是借歷史上的人物以抒己懷而已。‘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其雄氣是足吞數十百輩小詩人于胸中,曾不芥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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