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茶坑道中八首·(選四)》
楊萬里
田塍莫道細于椽,便是桑園與菜園。
嶺腳置錐留結屋,盡驅柿栗上山巔。
沙鷗數個點山腰,一足如鉤一足翹。
乃是山農墾斜崦,倚鋤無力政無聊。
秧疇夾岸隔深溪,東水何緣到得西?
溪面只消橫一枧,水從空里過如飛。
晴明風日雨干時,草滿花堤水滿溪。
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
楊萬里 (字廷秀,號誠齋) 與陸游、范成大、尤袤是互相欽佩的詩友,當時合稱 “中興四大詩人”。嚴羽 《滄浪詩話·詩體》 中列有“楊誠齋體”,解釋說: “其初學半山、后山,最后亦學絕句于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杼,蓋其自序如此也。”這里的 “自序”,指的是《誠齋江湖集序》 和 《誠齋荊溪集序》。《江湖集序》 云:
予少作有詩千馀篇,至紹興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 “江西體” 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蓋學后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
《荊溪集序》云:
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后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絕句,晚乃學絕句于唐人。學之愈力,作之愈寡。嘗與林謙之屢嘆之,謙之云: “擇之之精,得之之艱,又欲作之之不寡乎?” 予喟曰: “詩人蓋異病而同源也,獨予乎哉!” ……戊戌三朝,時節賜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詩,忽若有寤。于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后欣如也。試令兒輩操筆,予口占數首,則瀏瀏焉無復前日之軋軋矣。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 (扇子),步后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渙然未覺作詩之難也。
所謂“萬象畢來,獻予詩材”,就是從自然風物和社會生活中覓取題材和靈感,而不單純在前人的詩集里下工夫。這種對詩歌的“源”和“流” 的正確認識,促使他在詩歌創作的天地里開辟了新的境界,寫出了被稱為 “誠齋體” 的新體詩。
鐘嶸在 《詩品序》 中就說過:“ ‘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 ‘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 ‘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 ‘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 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此后,主張從自然風景和社會生活中覓詩者代不乏人,這里只引幾首宋人的詩以見一斑。
史堯弼 《湖上》:
浪涌濤翻忽渺漫,須臾風定見平寬。
此間有句無人得,赤手長蛇試捕看。
陳與義 《春日》:
朝來庭樹有鳴禽,紅綠扶春上遠林。
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
史堯弼的“浪涌濤翻忽渺漫,須臾風定見平寬”,陳與義的“朝來庭樹有鳴禽,紅綠扶春上遠林”,都是來自大自然的詩句。他們或者說“此間有句無人得,赤手長蛇試捕看”,或者說“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意在強調“此間”“眼底” 的好詩還不止那一些,讓讀者通過想像去捕捉。
再看陸游的兩首詩:
奇峰迎馬駭衰翁,蜀嶺吳山一洗空。
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
—— 《過靈石三峰》
烏桕微丹菊漸開,天高風送雁聲哀。
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
—— 《秋思》
這是說,他把“眼底”的“好詩”,都收拾到自己的詩篇里了。“萬象畢來,獻予詩材”,這是不錯的; 但不同的詩人有不同的表現手法。關于楊萬里的表現手法,即所謂“活法”,當時人張镃是這樣形容的:
造化精神無盡期,跳騰踔厲及時追。
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詩。
錢鍾書在 《談藝錄》 里講得更透徹:
以入畫之景作畫、宜詩之事賦詩,如鋪錦增華,事半而功則倍。雖然,非拓境宇、啟山林手也。誠齋、放翁,正當以此軒輊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與古為新也; 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誠齋之化生為熟也。放翁善寫景,而誠齋善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 誠齋如攝影之快鏡: 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 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 眼明手捷, 蹤矢躡風, 此誠齋之所獨也。
先看楊萬里的 《插秧歌》: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
笠是兜鍪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
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
這真像 “攝影之快鏡”,連續攝下了一個個鏡頭,令人應接不暇。
現在再談 《桑茶坑道中》。
這是八首七絕,寫桑茶坑路上所見。這里只談其中的四首。
第一首,總寫全景。“田塍莫道細于椽,便是桑園與菜園。” 極寫山農對于土地的珍惜及其利用率之高。田塍 (cheng),這里指 “畦埂子”。細于椽,是說那畦埂子比屋上的木椽還細,其對土地之珍惜,已不言而喻。這樣細的田塍,也沒有讓它閑著,而是充分地利用來或種桑,或種菜。“莫道” 與 “便是” 呼應緊密。這兩句一翻譯,就是這樣的意思: 不要說田塍比椽子還細,那就是桑園子和菜園子啊! 光寫了田塍,沒有寫田,但田塍與田塍之間,就是田,誰都可以想像出來。“如攝影之快鏡”,不過是個比喻,作詩與攝影畢竟有區別,詩的形象,還需要在讀者想像中再現和補充。
三、四兩句更精彩。“嶺腳置錐留結屋”,這又是一個鏡頭。“置錐” 一詞,作者不一定有意用典,但它不能不使人想起 《漢書·食貨志》 中的話: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 (無) 立錐之地。” 這句詩是說,農民在嶺腳留出一點僅可 “置錐” 的地方,準備搭房子,其貧困已不難想見。怎么知道那 “置錐” 之地是“留結屋” 的呢? 大約由于那里堆放了些 “結屋” 的材料,才作出了那樣的判斷。按農家的習慣,屋子周圍,是要種些果樹的。如今只留 “置錐” 之地 “結屋”,自然無地再種果樹,于是詩人又攝取了一個鏡頭: “盡驅柿栗上山巔。”農家把本來應該種在屋子周圍的柿栗一古腦兒趕到山頂上去了。——這寫得多么 “活”!
讀了這首詩,不禁使人聯想到作者的另一首詩《過石磨嶺,嶺皆創為田,直至其頂》:
翠帶千镮束翠巒,青梯萬級搭青天。
長淮見說田生棘,此地都將嶺作田。
“長淮”,指當時的淪陷區。聯系這首詩,更可以看出前面講過的那首詩不僅攝取了幾個鏡頭而已,還有言外之意可尋。
第二首,寫山農的耕作之苦。“沙鷗數個點山腰,一足如鉤一足翹。” 寫沙鷗,形態逼真。但 “山腰” 怎會有 “沙鷗” 呢? 仔細一看,原來不是 “沙鷗”,—— “乃是山農墾斜崦,倚鋤無力政 (正) 無聊。” “斜崦”,就是山坡。如前一首所寫,山農對土地那么珍惜,那么充分利用,但還不滿足,還要 “墾斜崦”,這究竟是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已有的土地收入,還不足以養家活口。那“倚鋤無力” 的神態和 “政無聊” 的心情,都可以使讀者想得很多、很遠。
第三首,寫秧田和水源。“秧疇夾岸隔深溪”,寫景如在目前。但作者并不是悠閑地欣賞這田園風光,而是看到 “溪” 那么 “深”,關心“東水何緣到得西?” 再一看,放心了,高興了,于是又攝了一個鏡頭: “溪面只消橫一枧,水從空里過如飛。” 這個鏡頭不僅攝得很巧妙,還在明快的色調中蘊含了對山農的勞動和智慧的贊頌之情。
第四首,寫兒童牧牛情景。“晴明風日雨干時,草滿花堤水滿溪。” 山農盡管貧苦,但自然風光還是美好的。風日晴明,又剛下過雨,溪里水滿,地面初干,堤上野花盛開,草當然也很肥美。這“花堤”上,不是正好牧牛嗎? 于是,詩人用 “攝影之快鏡”,又攝下了兩個鏡頭: “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
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本來是動的景物,他準確地攝下了動的畫面,如“水從空里過如飛”、“一牛吃過柳陰西”等等; 本來是靜的景物,他也能寫活,如“盡驅柿栗上山巔”、“沙鷗數個點山腰”等等。還有,畫面里都或多或少地含蘊著思想意義,并非一覽無余。
元朝人劉祁在《歸潛志》卷八里說: 李之純“教后學為文,欲自成一家”。晚年“甚愛楊萬里詩”,稱贊道: “活潑剌底,人難及也。”清新、活潑,這的確是“誠齋體” 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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