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
《詩經·鄘風》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
云誰之思? 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
云誰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東矣。
云誰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詩序》 云: “桑中,刺奔也。衛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其于幽遠。……” 《左傳·成公二年》記巫臣之言云: “子有三軍之懼,而又有 ‘桑中’ 之喜,宜將竊妻以逃者也。” 對《桑中》 的理解與《詩序》相同。在過去,這是著名的“淫詩”。稱男女幽期為 “桑中之約”,稱幽會之地為“桑中”、“上宮”,乃是詩文中常見的。現代研究者多認為這是民間情詩,自然可資參考。然而如朱熹 《詩集傳》 所說,詩中女性孟姜 (孟是排行第一,姜是姓)、孟弋、孟庸,都是貴族姓。男方呢? 當然也是貴族。
此詩三章,每章七句,用重章形式,各章所不同的只有幾個字。
全詩用第一人稱口吻寫成。每章前四句,妙在設為問題,兩問兩答,顯得很跳脫,活畫出主人公洋洋得意的神情。前面的一問一答,興中有比,引出后面的一問一答; 合起來看,又有 “互文足意” 的特點,詞約而意豐。比如第一章的前四句,略作翻譯,便是:
你問我采唐向哪方? 沫鄉的唐啊不尋常!
你問我心上把誰想? 孟姜那女人真漂亮!
“采唐” (唐,高亨以為 “當讀為棠,梨的一種”。下文 “葑”,蘿卜),暗喻尋歡。“唐” 與 “孟姜” 對應,唐、姜諧音。“采唐” 講出了地點 “沫之鄉”; 何處去會孟姜,卻沒有說: “互文足意”,則會孟姜也自然在 “沬 (mei妹) 之鄉”。后三句中的 “桑中”、“上宮” 和“淇之上”,也都在沫鄉的范圍之內。
三章詩的后三句完全相同。這位主人公想孟姜,孟姜就在桑中等他,邀他到上宮幽會; 臨別,又戀戀不舍地把他送到 “淇之上”。想孟弋、想孟庸,結果也是一樣。
孟姜、孟弋、孟庸,姓氏不同,舊注都認為指三個女人。清人許伯政 《詩深》 另立新說: “《詩》 中孟庸、孟弋及齊姜、宋子之類,猶世人稱所美曰‘西子’ 耳。” 今人顧頡剛、俞平伯都認為孟姜、孟弋、孟庸實是一人 (見 《古史辨》 第三冊)。余冠英基本贊成,他說“孟姜、孟弋、孟庸不一定是分指三個人,變換字面不過是為了押韻”(《詩經選譯》)。錢鍾書則認為 《桑中》 寫 “一男有三外遇,于同地幽會”。并且說: 西洋文學中善誘婦女的典型名蕩荒,“歷計所狎,造冊立表”; 《桑中》 之 “我”,便是“此類角色之草創”,乃 “惡之貫而未盈者” (《管錐編》 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8頁)。
如果說孟姜、孟弋、孟庸實是一人,那么同一內容重復三章,有何必要? 舊注姜、弋、庸為三姓,分指三人,還是可取的。
詩中的 “我”,是詩人根據所見所聞創造的一個角色。其藝術上的成功之處,在于作者不曾露面,只讓這個角色以第一人稱的身份出現紙上,津津有味地、不厭其詳地炫耀他的獵艷史,以見其身手不凡。那些漂亮女人,什么孟姜呀、孟弋呀、孟庸呀,一個個都是他的獵獲物。他想要誰,誰就趨之若鶩,等他,邀他,送他。之所以連寫三章,就是為了讓這個角色盡情地自鳴得意,做最充分的自我表演、自我暴露。至于這個角色的靈魂如何,行徑如何,該做怎樣的評價,那是讀者的事; 作者連一句話都不曾說,也不屑說。
這樣的寫法,這樣的角色,《儒林外史》 里有,然而出現于 《詩經》 時代,其作者的獨創精神,卻不能不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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