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西太一宮》
王安石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
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唐人六言絕句,以王維的 《田園樂》 二首最著名。詩云:
萋萋芳草春綠,落落長松夏寒。
牛羊自歸村巷,童稚不識衣冠。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溪煙。
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
宋人六言絕句,則以王安石的《題西太一宮》傳誦最廣,蘇軾、黃庭堅都有和韻詩。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錄此詩,評為“壓卷”之作。
王安石擅長絕句。嚴羽云: “荊公絕句最高,得意處高出蘇黃。”楊萬里云: “五七字絕句難工,唯晚唐與介甫最工于此。”這些看法是符合實際的。王安石的五絕、七絕中,都有不少膾炙人口的名篇; 這兩首六言絕句,也寫得“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情景交融,渾然天成,可與他的五絕 《山中》、《江上》、《南浦》、《秣陵道中口占》 和七絕 《北山》、《泊船瓜洲》、《書湖陰先生壁》、《金陵即事》、《北陂杏花》 等媲美。
據 《宋史·禮志》、葉夢得 《石林燕語》、洪邁 《容齋隨筆·三筆》:東太一宮,在汴京東南蘇村,西太一宮,在汴京西南八角鎮。這兩首六言絕句,是王安石重游西太一宮時即興吟成,題在墻壁上的,即所謂題壁詩。
王安石 (1021—1086) 于景祐三年 (1036) 隨其父王益到汴京,曾游西太一宮,當時是十六歲的青年,滿懷壯志豪情。次年,其父任江寧府 (今南京市) 通判,他也跟到江寧。十八歲時,王益去世,葬于江寧,親屬也就在江寧安了家。嘉祐六年 (1061),王安石任知制誥,其母吳氏死于任所,他又扶柩回江寧居喪。熙寧元年 (1068),王安石奉神宗之召入京,準備變法,重游西太一宮,距初游之時已經三十二年,他已是四十八歲的人了。在這初游與重游之間的漫長歲月里,父母雙亡,家庭多故,自己在事業上也還沒有做出成績,因而觸景生情,感慨很深。這兩首詩,正是他的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
先談第一首。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這兩句,一作 “草色浮云漠漠,樹陰落日潭潭”,似稍遜色,但看得出都是寫夏日的景色。“綠”而曰“暗”,極寫“柳葉”之密、柳色之濃。“鳴蜩”,就是正在鳴叫的“知了” (蟬)。“柳葉” 與 “綠暗” 之間加入 “鳴蜩”,見得那些“知了” 隱于濃綠之中,不見其形,只聞其聲,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渾然一體,有聲有色。“紅” 而曰“酣”,把 “荷花”擬人化,令人聯想到美人喝醉了酒,臉龐兒泛起紅暈。“荷花” 與 “紅酣”之間加入“落日”,不僅點出時間,而且表明那本來就十分嬌艷的 “荷花”,由于“落日”的斜照,更顯得紅顏似醉。柳高荷低,高處一片“綠暗”,低處一片 “紅酣”,高、低、紅、綠,形成強烈的對照。柳上“鳴蜩”,天際 “落日”,這都是寫了的。柳在岸上,荷在水中,水面為“落日” 所照耀,波光映眼,這一切雖沒有明寫,但都可想見。
第三句補寫水,但寫的不僅是眼中的水,更主要的還是回憶中的江南春水。蘇軾 《奉敕祭西太一和韓川韻四首》 其四云: “陂水初含曉綠,稻花半作秋香。” 可見西太一宮附近是有陂塘的。根據其他記載,汴京附近,也有名叫 “三十六陂” 的蓄水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七載: 神宗元豐二年三月,“引古索河為源,注房家、黃家、孟、王陂及三十六陂高仰處,潴水為塘以備。” 王安石在江寧住過多年,那里也有陂塘,他的 《北陂杏花》 詩就寫了 “一陂春水繞花身”,《北山》 詩又寫了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此詩的三、四兩句 “三十六陂春 (一作 “流”) 水,白頭想見江南”,有回環往復之妙。就是說,讀完 “白頭想見江南”,還應該再讀 “三十六陂春水”。眼下是夏季,但眼前的陂水卻像江南春水那樣明凈,因而就聯想到江南春水,含蓄地表現了撫今追昔、思念親人的情感。
前兩句就 “柳葉”、“荷花” 寫夏景之美,用了 “綠暗”、“紅酣”一類的字面,色彩十分濃艷美麗。這 “紅” 與 “綠” 是對照的,因對照而 “紅” 者更 “紅”,“綠” 者更 “綠”,景物更加動人。第四句的“白頭”,與“綠暗”、“紅酣”的美景也是對照的,但這對照在“白頭”人的心中卻引起無限波瀾,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再談第二首。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這兩句回憶初游西太一宮的情景。三十年前初游此地,他還幼小,父親和哥哥 (王安仁) 牽著他的手,從東走到西,從西游到東,多快活! 而歲月流逝,三十多年過去了,父親早已去世了,哥哥也不在身邊,真是 “向之所歡,皆成陳跡”! 于是由初游回到重游,寫出了下面兩句: “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欲尋陳跡”,表現了對當年與父兄同游之樂的無限眷戀。然而呢,連“陳跡”都無從尋覓了!
四句詩,從初游與重游的對照中表現了今昔變化——人事的變化,家庭的變化,個人心情的變化。言淺而意深,言有盡而情無極。比“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之類的寫法表現了更多的東西。
元祐元年 (1086) 四月,王安石病逝于江寧。七月,蘇軾奉敕祭西太一宮。看見這兩首詩,不禁感慨系之,因作 《西太一見王荊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
秋早川原凈麗,雨余風日清酣。
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
但有樽中若下,何須墓上征西。
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
王安石自熙寧九年 (1076) 十月第二次罷相后一直在江寧閑住。蘇軾于元豐七年 (1084) 從黃州移貶汝州,路過江寧,王安石“野服乘驢謁于舟次”,并“招游蔣山” (鐘山),留連累日,互相唱和。蘇軾《次韻荊公四絕》 其三云: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第二首中的 “若下” 是一種酒的名稱。“墓上征西”,則指身后的榮名。曹操 《述志令》 云: “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 此其志也。” “烏衣巷” 在金陵,晉代王、謝所居。這里指王安石的住處,地、姓皆合。“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表現了對王安石之死的哀惋之情; 而前兩句所流露的消極情緒,則是由此引起的。
蔡絛《西清詩話》 云: “元祐間,東坡奉祠西太一宮,公舊題兩絕,注目久之,曰: ‘此老野孤精也。’ 遂次其韻。” “野孤精”,在這里是個褒義詞。蔡絛對蘇、王晚年的交情是津津樂道的,《西清詩話》里又說: “元豐間,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悅。公嘆息語人曰: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黃庭堅的四首次韻詩附錄于后,以供參照。
《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二首》:
風急啼烏未了,雨來戰蟻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間北看成南。
晚風池蓮香度,曉日宮槐影西。
白下長干夢到,青門紫曲塵迷。
《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二首》:
短世風驚雨過,成功夢迷酒酣。
草玄不妨準 《易》,論詩終近 《周南》。
啜羹不如放麂,樂羊終愧巴西。
欲問老翁歸處,帝鄉無路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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