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代人賦》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
這首 《鷓鴣天》,題下注明 “代人賦”,說明詞中抒情主人公并非作者自己。細玩詞意,這首詞是作者代一位婦女賦的,那位婦女的意中人剛離開她走了,她正處于無限思念、無限悲傷的境地。
“晚日寒鴉”,這是送人歸來后的眼中景。“晚日” 的余輝染紅天際,也染紅長亭古道和目之所極的一切,這是空間。夕陽愈來愈淡,夜幕即將降落,這是時間。而她送走的那位意中人,就在這空間、這時間中愈走愈遠了。“寒鴉” 當 “晚日” 之時,自然應該尋找棲息之處,大約在繞樹啼叫吧! 可是那位行人,他此刻孤孤零零地走向何處,又向誰家投宿呢? 正因為這樣,那本來沒有感情的 “晚日” 和“寒鴉”,在那位女主人公的眼中,就變成 “一片愁” 了。這首詞,是寫別愁離恨的。“愁” 與 “恨”,乃是全篇的基調。按照一般的構思,接下去仍然要寫愁寫恨,但作者卻并沒有這樣做,而是跳出窠臼,不再寫哀景,而是用清新愉悅的筆觸,勾畫出一幅樂景: “柳塘新綠卻溫柔。” 把讀者引入春意萌動、春情蕩漾、溫馨柔美的境界。唐人嚴維詩云: “柳塘春水漫,花塘夕陽遲。” 北宋詩人梅堯臣稱其 “天容時態,融和駘蕩”,“如在目前” (《六一詩話》)。辛棄疾的 “柳塘新綠卻溫柔”,也有類似的藝術奧秘。“柳塘” 一詞,使人想見塘周遍植垂柳; 但目前處于什么季節,卻無從得知。聯系前面的 “寒鴉”,便會想到時值嚴冬,柳葉黃落,塘水冰封乃至完全枯竭,那景象自然是蕭條的。然而詩人卻別出心裁,于 “柳塘” 之后綴以 “新綠”,便立刻為我們喚來了春天: 塘周柳絲搖金,塘中春波漲綠,已夠賞心悅目了; 那料到在此基礎上,又加上 “溫柔”一詞。相對于嚴冬而言,初春的水顯得“溫”,所謂 “春江水暖鴨先知”。但說它 “溫柔”,這就不僅表現了抒情主人公的感覺,而且表現了她的感情。這感情異常微妙,耐人尋味。憑借我們的經驗: 那一塘春水,既倒映著天光云影和四周的垂柳、又浮游著對對鴛鴦或其他水禽。抒情主人公看到這一切,就自然感到 “溫柔”,從而也聯想到她與意中人歡聚之時是何等的“溫柔”了。
“晚日寒鴉” 與 “柳塘新綠”,是送走行人之后相繼入目的兩種景象。不難想見,這是乍暖還寒的初春。前者就離別說,故 “日” 而曰“晚”,“鴉” 而曰 “寒”,引起的內心感受是 “一片愁”。后者就相聚的回憶與展望說,故春景宛然,春意盎然,引起的內心感受是無限“溫柔”。
這首詞真可謂 “工于發端”。開頭兩句展現的兩種景象、兩種感受、兩種感情所體現的復雜的心理活動,使抒情主人公神態畢現,因而以下文字,即從她的肺腑中流出。“柳塘新綠”,春光明麗,倘能與意中人像鴛鴦那樣雙雙戲水,永不分離,便青春永駐,不會白頭。而事實上,意中人卻在 “晚日” 將沉、“寒鴉” 歸巢之時走向天涯! 如果信手拈來,“想思令人老” 那句古詩,正可以作為此時心情的寫照。然而文學是一種創作,貴在獨創。請看詩人是如何創新的: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心緒何等低回婉轉,筆致何等搖曳生姿! “無離恨” 是假設,不 “白頭” 是假設變成事實之后希望出現的結果。可如今呢? 假設未能成立,“白頭” 已是必然,于是下片緊承“離恨”、“白頭”,以 “腸已斷,淚難收” 開頭,盡情吐露,略無含蓄。當感情如洪水暴發、沖決一切堤防的時候,是不可能含蓄也用不著含蓄的。
“相思重上小紅樓” 一句,妙在一個 “重” 字。女主人公送走意中人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小樓遙望。開始是望得見的,后來就只見 “晚日寒鴉”,望不見人影了。由于十分相思的緣故,望不見人影,還要望,因而 “重上小紅樓”。結句 “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 中的 “頻” 字,正與 “重” 字呼應。明知行人已走到遠山的那一邊,凝望已屬徒然; 然而還是身不由己地 “重上紅樓”、“頻倚欄干”,其離恨之深、相思之切,就不言而喻了。歐陽修 《踏莎行》 下片云: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寫行人愈行愈遠,故女主人公不忍繼續遠望。辛詞則寫行人已在山外,而女主人卻頻頻倚欄遠望,無法控制自己。表現不同個性、不同心態,各極其妙。
辛棄疾向來被稱為豪放派詞人的代表,而這首詞,卻寫得如此深婉! 任何一位偉大作家,其藝術成就總是多方面的,其藝術風格也是多樣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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