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鶻行》
杜甫
陰崖有蒼鷹,養子黑柏巔。
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
雄飛遠求食,雌者鳴辛酸。
力強不可制,黃口無半存。
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
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
修鱗脫遠枝,巨顙坼老拳。
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
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
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
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
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
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
近經潏水湄,此事樵夫傳。
飄蕭覺素發,凜欲沖儒冠。
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
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
唐肅宗乾元元年 (758),杜甫在長安留居的最后階段,寫了一篇出色的寓言詩 《義鶻行》。浦起龍說: “讀此而無動于衷者,全無心肝人也。”
這篇詩之所以能使一切有心肝的人都受感動,主要在于它異常生動地描寫了一場 “除暴安良” 的英勇戰斗,活畫出雄姿颯爽的義鶻形象,并以滿腔熱情,歌頌了它的正義行為。
首段十二句,寫蒼鷹遇難。兩只蒼鷹在柏樹之巔哺養鷹雛。殘酷的白蛇為了滿足它的貪欲,竟然趁雄鷹遠出覓食的時機侵入鷹巢,恣意吞噬鷹雛,這真是罪不容誅! 可是,這家伙十分兇惡,雌鷹眼睜睜看著 “黃口無半存” 而無力解救,除了辛酸的鳴叫,別無辦法。還好,雄鷹回來了,它沒有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貿然投入戰斗,卻立刻翻身飛入煙云彌漫的長空,領來了健鶻,向它傾訴了冤憤。
這一段敘事明凈,清楚地寫出了事件發生發展的過程,勾勒出事件參與者的神態: 白蛇的貪毒,雌鷹的辛酸,雄鷹的冤憤,其情其狀,歷歷如繪。而詩人對毒蛇的憎恨、對蒼鷹的同情,像火一樣地從字里行間噴薄而出,燃燒著讀者的心靈!
中段十六句,前八句描寫,后八句評論。不論描寫或評論,都帶有濃烈的感情色彩。
健鶻聽了雄鷹的傾訴,見義勇為,毫不猶豫,陡然直沖九天,展翅回旋,瞄準白蛇,厲聲激鳴,迅速地從高空猛撲下來,以 “老拳”(指鶻的利爪) 擊破白蛇的額頭。白蛇被擊,從樹梢蹭蹬下墜,腦裂、腸穿、尾折,一命嗚呼了。這八句,真是 “筆筆叫絕”! 摹神寫照,千載猶生,讀之如有殺氣陰風閃動紙上。而寫健鶻的猛和狠,正是具體地表現了 “義”,懲罰像白蛇那樣不義的東西,是必須有這般猛勁和狠勁的。
接著的八句對毒蛇給以嚴厲的鞭打: “生雖滅眾雛”,暫時滿足了貪欲,但其不義的行為和可恥的下場將遺臭“千年”。對健鶻則給以熱情的贊揚: 為報鷹仇,毅然而來,不避艱險; 擊斃毒蛇,飄然而去,不求報酬。多么英勇! 多么光明磊落!
末段八句,寫作詩的動機。詩人從長安城南的潏水邊經過,聽樵夫講述這個事件,立刻心靈激蕩,熱血沸騰,覺得他那飄蕭的白發,一根根直立起來,上沖儒冠。“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鳥類中尚且有義鶻,人類中不更應該有像義鶻那樣見義勇為的義士嗎! 于是寫了這篇 《義鶻行》,用以激發壯士的肝膽。
以前的評論家,有的認為詩人 “假事為比,用意在末”; 有的則說詩人“自是聞此事而作……即物寫照”。爭論的雙方各有一定的道理,但都不夠全面。“此事樵夫傳”,這故事很可能是勞動人民口頭創作的寓言。仇兆鰲說: “鷹能訴冤于鶻,其事甚奇”; “鶻能為鷹報仇,其事更奇”; “鶻能報復輒去,益見其奇”。其實,類似這樣的 “奇事”,寄寓了勞動人民的意愿,在民間寓言故事中,并不罕見。這篇詩之所以構思奇特、寓意深遠,顯然是和它的作者接近勞動人民、向人民創作學習分不開的。
當然,我們絕對不應該因為這篇詩寫的是樵夫所傳的故事而低估它的創造性。第一,同樣聽了這個故事,有些人也會漠然無動于衷;而杜甫則“飄蕭覺素發,凜欲沖儒冠”,以致壓抑不住洶涌澎湃的創作激情。可見,這首先和他除暴安良的思想情感有關。第二,僅僅聽了這個故事,還不可能塑造出悲壯飛動的形象。而杜甫只用寥寥幾筆,能把蒼鷹特別是健鶻的情狀活畫出來,這同時決定于他對生活的精細觀察和深厚的藝術修養。而對鷹鶻之類的飛禽作精細的觀察,又是和杜甫的品格性情分不開的。在杜甫的詩集中,專寫鷹、鶻的詩接近十篇,這絕非偶然。他在 《畫鷹》 中寫道: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在《楊監又出畫鷹十二扇》 中寫道: “為君除狡兔, 會是翻鞲上。”在 《王兵馬使二角鷹》 中寫道: “惡鳥飛飛啄金屋,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出六合梟鸞分!” ……不難看出,作者寫這些詩,正和寫《義鶻行》 一樣,其目的也是“用激壯士肝” 的。
王嗣奭認為這篇詩“借端發議,時露作者品格性情”,的確有見地。吳山民進一步指出: “子美平生,要借奇事以警世,故每每說得精透如此。詩說老鶻仁慈義勇,所以感動人情;而其慷慨激昂,正欲使毒心人斂威奪魄。”就探索作者的創作意圖而言,這意見也值得參考。至于浦起龍所說的“奇情恣肆,與子長《游俠》、《刺客》列傳爭雄千古”,則是兼就思想傾向與形象塑造兩方面而言的。從形象塑造的生動性方面說,這篇詩的確可與司馬遷的 《游俠列傳》、《刺客列傳》 比美。但后者寫的是歷史人物,屬于傳記文學; 前者寫的是幾種動物,屬于寓言詩。我國的寓言散文,早在先秦時代就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而寓言詩呢,直到盛唐時代還不多見,也不很成熟。杜甫的這篇 《義鶻行》,把寓言詩的創作提高到新的水平,對中唐時代白居易等人大量創作寓言詩,是發生過積極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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