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金石錄后序》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1?趙侯德父所著書也2。取上自三代3,下迄五季4,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款識5,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6,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7,皆是正訛謬8,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9,可謂多矣。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10;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11。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12。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13,丞相時作吏部侍郎14。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15。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16,質衣取半千錢17,步入相國寺18,市碑文、果實歸19,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20。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迒21,窮遐方絕域22,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23。日就月將24,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25,親舊或在館閣26,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27。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28,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29,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30。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31,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32。
后屏居鄉里十年33,仰取俯拾34,衣食有余。連守兩郡35,竭其俸入以事鉛槧36。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37。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38。故能紙札精致39,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40。余性偶強記41,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42,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43!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44,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45,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涂改46,不復向時之坦夷也47。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栗48。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49,衣去重采50,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51,輒市之,儲作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52,意會心謀, 目往神授53,樂在聲色狗馬之上54。
至靖康丙午歲55,侯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56,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57,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58,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乃去書之監本者59,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60,連艫渡淮61,又渡江,至建康62。青州故第63,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64。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 已皆為煨燼矣65。
建炎戊申秋九月66,侯起復知建康府67。己酉春三月罷68,具舟上蕪湖,入姑孰69,將卜居贛水上70。夏五月至池陽71,被旨知湖州72,過闕上殿73;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74,精神如虎, 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75,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76,奈何?”戟手遙應曰77:“從眾。必不得已,先去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78,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79,病痁80;七月末,書極臥病。余驚怛81,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82,果大服柴胡、黃芩藥83,瘧且痢,病危在膏肓84。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85。
葬畢,余無所之。朝庭已分遣六宮86,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盯7,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88。余又大病,僅存喘息。時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89,從衛在洪州90。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91。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92,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93,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94,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95,遂往依之。到臺96,守已遁之剡97,出陸98,又棄衣被,走黃巖99,雇舟入海,奔行朝100。時駐蹕章安101,從御舟海道之溫102,又之越103。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104,遂之衢105。紹興辛亥春三月106,復赴越,壬子107,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108。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109,或傳亦有密論列者110。余大惶怖,不敢言,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111。到越,已移幸四明112。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113,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 卜居土民鐘氏舍114。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115。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116。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117。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118,蕓簽縹帶119,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120,而墓木已拱121,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122;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123,豈人性之所著124,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125,不足以享此尤物耶126?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127,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128,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129,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130,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131。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132。
【注釋】 1右:右邊,以上。以前漢文都是自右而左直行書寫的,《金石錄》的正文在《后序》之前,所以說“右”。《金石錄》:金石學名著,趙明誠編著。金指古代青銅器,石指石刻碑銘之類,此類器物上鐫刻的文字,是研究古文字及古史的重要材料。 2趙侯德父:侯,古代五等封爵中的第二等,唐宋時對州郡地方長官的泛稱。德父,趙明誠的字,亦作德甫。3三代:指夏、商、周。 4五季:五代,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 5鐘:古樂器。鼎:古炊器。甗(yan演):古炊器,有上下兩層,上層供蒸物用,下層供煮物用。鬲(li力):鼎一類器物,足中空。盤、匜(yi移):盥洗的器具。舀水用匜,承水用盤。尊:酒器。敦(dui對):盛食物的器具。以上都是商、周青銅器的名稱。款識:銘刻的文字。 6碣(jie杰):圓形的碑。顯人: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晦士:不為人所知的人。7二千卷:指拓本的件數。 8是正:訂正。 9史氏:編修史書的官。 10王播:字明敭(yang揚),唐文宗時任尚書左仆射,生平不聞愛好書畫,亦未有禍。清朝何焯(義門)校改“王播”為“王涯”。王涯,字廣津,唐文宗時宰相。酷愛書畫,收藏甚富,后因謀誅宦官事泄被殺。死后,人們搶走許多飾有金玉的匣子和畫軸,而將書畫委棄于道。元載:字公輔,唐代宗時宰相,因貪贓專橫而被誅,抄沒他家產時,僅胡椒就多至八百多石。11長輿:晉人和嶠的字,其家戶豐如王者,而性極吝嗇,人譏之為有錢癖。元凱:晉人杜預的字。他酷好《左傳》,有《春秋經傳集解》。有一次晉武帝問他有什么癖好,他答道:“臣有《左傳》癖!” 12建中辛巳: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歸:女子出嫁曰歸。 13先君:對死去的父親的稱呼,此指李格非。禮部員外郎:禮部是中央掌管禮儀、祭享、貢舉的官署,下統四司,員外郎是各司的次官。 14丞相:指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他曾任尚書右仆射,宋時屬宰相之任,故稱之為丞相。吏部侍郎:吏部掌管全國官吏的調派、升降等,長官是尚書,侍郎是副長官。 15太學:傳授儒家經典的最高學府。宋制國子監下設國子學與太學,高級官員子弟入國子學,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入太學,實際界限并不嚴格。 16朔望:陰歷每月初一為朔,十五為望。謁告:告,請。謁告,即請假。 17質:典當。 18相國寺:北宋國都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的一個廟宇,每逢廟會,許多人到那里作生意。 19市:購買。 20葛天氏:我國古代傳說中大同時代的帝王。 21飯蔬衣綀(shu疏):吃青菜穿布衣,也就是節衣縮食。綀,一種粗布(類似葛布)。飯、衣,均用作動詞。 22窮:窮盡。遐方絕域:邊遠而人跡罕至之處。 23古文:指秦朝以前的文字。奇字:古文的異體字。 24日就月將:日積月累的意思。就,成就。將,進。 25政府:指中書省,是當時最高行政機構。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趙挺之為中書侍郎。 26館閣:宋代修史藏書、校讎的處所,總名叫館閣。宋初有三館: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太宗時建崇文院,把三館藏書遷入,又設書庫,叫秘閣。趙挺之任相,在宋神宗元豐改官制之后,三館秘書閣已改為秘書省。清照是沿用舊稱,實即指秘書省。 27亡詩:指在《詩經》三百零五首以外的詩。逸史:失傳的史籍。魯壁:漢武帝時,魯恭王拆孔子舊宅,在墻壁中發現古文《尚書》等。后世便以魯壁借指罕為人知的秘本。汲冢:意同“魯壁”。《晉書·束皙傳》:“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人名。不biao,姓)盜發魏襄王墓,或云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28浸:漸漸地。 29崇寧:宋徽宗趙佶年號(1102——1106)。30徐熙:南唐名畫家,善畫花木、禽魚、蟬蝶、蔬果。 31信宿:兩夜。再宿為信。 32惋悵:惋惜懊喪。 33屏居:即不做官而退居鄉里。34仰取俯拾:仰頭取,低頭拾。這里指向各方謀求生活所需。《史記·貨殖列傳》:“魯人俗儉嗇,而曹邴氏尤甚,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 35連守兩郡:從宣和初到靖康元年,趙明誠連任萊州(今山東省掖縣)、淄州(今山東省淄博市)兩州知州。 36鉛槧(qian欠):古代用以書寫的文具。鉛,鉛粉,古人書寫有誤,便用筆涂上鉛粉,改正誤字。槧,還未寫上字的木版。此泛指校勘、著述。 37簽題:題寫書名。 38率:一定的標準。 39紙札:紙張。 40冠:超過。 41偶:謙詞:把自己很強的記憶力說是偶然的事情。 42歸來堂:趙明誠故鄉青州宅第的名稱。趙明誠服喪去官退居青州與陶淵明辭官隱居寫《歸去來辭》有相似處,故命名為“歸來堂”。43老是鄉:終老于這書史之鄉。 44簿甲乙:分類編目,登記造冊。45請鑰:索取鑰匙。上簿:登記于簿。關出:領出。 46揩完涂改:揩拭污跡,或涂上鉛粉、雌黃(一種礦物,古人書寫用黃紙,涂之可以蔽污)。使其完好。 47坦夷:隨隨便便的意思。 48謬(liao遼)栗:形容心緒不寧。 49重肉:多于一盤的葷菜。 50重采:花色復雜的衣服。51刓(wan完)缺:因磨損而殘缺。 52枕藉:指書縱橫相迭。53意會心謀,目往神授:形容對書籍極度愛好,意所領悟,心所營謀,目所注視,神所貫注都在書上。 54聲色:音樂、女色。狗馬:狗和馬,指玩好之物。 55靖康丙午歲: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 56篋(qie怯):小箱子。 57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 58長物:多余的東西。 59監本:宋代國子監刻印的書,稱為監本,分開出售。60東海:東海郡(今江蘇省東北部與山東連接的一帶)。 61連艫:大船前后銜接,指船多。 62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 63青州:今山東省益都縣。故第:舊宅。 64期:預定、打算。具舟:備船。 65煨燼:灰燼。 66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 67起復:舊時官員守喪期滿復職,叫起復。 68己酉:建炎三年(1129)。 69姑孰:今安徽省當涂縣,因有姑孰溪,故名。 70卜居:擇地而居。 71池陽:今安徽省貴池縣。 72湖州:今浙江省湖州市。 73過闕上殿:意為入朝見皇帝。過,經過。闕,宮門兩旁的望樓,中間為行道。 74葛衣:葛布衣服。岸巾:古人巾幘都覆額,戴著頭巾而露額,叫岸巾,表示無拘無束的樣子。 75意甚惡:心緒很壞(有覺得不祥的意味)。 76緩急:偏義復詞,緊急的情況。 77戟手:以手撐于腰間,如戟形。一般多用于描寫罵人時的樣子,這里是形容其激憤的情狀。 78宗器:祠堂里祭禮和陳設的器物。 79行在:皇帝外出時臨時的住所,此指建康。80病痁(dian店):患瘧疾。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痁,有熱無寒之瘧也。”81驚怛(da達):驚恐憂傷。 82比:及。 83柴胡、黃岑:中醫用為辛涼解表、清熱燥濕的兩種寒藥。 84膏肓(huang荒):古代醫學家稱心尖脂肪或心下邊的部位為“膏”,心臟和隔膜之間為“肓”,認為膏肓之間是藥力達不到的地方。 85分香賣屨:指安排后事的遺囑。這是用曹操的典故。曹操臨死前說:“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姬妾)無所為,學作屨組(鞋帶)賣也。” 86分遣六宮: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七月,隆佑皇太后率六宮逃往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六宮:皇后妃嬪居住處,借指后妃夫人等。 87茵褥:墊席和被褥。 88稱是:指數量與此相當。 89兵部侍郎:兵部的副長官,管理全國軍務。 90從衛:隨從護衛。 91部送:護送。 92《世說》,指南朝宋劉義慶編著的《世說新語》。《鹽鐵論》:漢代桓寬著。 93鼐(nai耐):大鼎。事:件。94上江:長江上游,指今安徽省一帶。 95敕局:主管把皇帝詔旨編輯成書的機構,屬樞密院。初稱“敕命所”,后改局。冊定官:主管編輯詔旨的官。 96臺:臺州,今浙江省臨海縣。 97守:指臺州太守晁公為。《宋史·高宗紀》:“建炎四年正月丁卯,臺州守臣晁公為遁。”剡(shan善):今浙江省嵊縣。文中用的是舊名,宋徽宗時已改剡縣為嵊縣。 98出陸:意指從陸路出海,由臺州出海有水陸兩路,“走黃巖”為陸路。99黃巖:今浙江省黃巖縣。 100行朝:即“行在”,皇帝行宮所在地。101駐蹕(bi必):指皇帝出行暫住某處。章安:鎮名,在今浙江省臨海縣東南。 102溫:溫州,今浙江省溫州市。 103越: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 104庚戌:建炎四年(1130)。放散百官:建炎四年十一月,宋高宗下詔讓臨時政府的各級官員(侍從和諫官除處),可以自由找地方居住,不必隨皇帝一起行動。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105衢:衢州,今浙江省衢縣。 106紹興辛亥: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 107壬子:紹興二年(1132)。 108珉:象玉的石頭。 109頒金:贈送金人。上贈下叫頒。 110論列:指上書檢舉彈劾。 111外廷:皇帝在國都之外的聽政處,有別于內廷、宮廷而言。 112移幸:御駕轉移。皇帝到某地叫“幸”。四明:明州,今浙江省寧波市。境內有四明山而得名。 113可:大約。簏(lu鹿):用竹子、柳條等編成的圓形盛物器具。 114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土民:世代居住本地的人。 115穴壁:在墻壁上挖洞。 116吳說:字傅朋,浙江錢塘人,當時的著名書法家,所書自成一體,叫“游絲書”。曾任福建路轉運判官,主管轉運軍需糧秣等。 117不成部帙:不成部,不成套。帙,包書的套子。 118東萊:郡名,萊州的州治,在今山東省掖縣。靜治堂:趙明誠在萊州作郡守時的書齋名。119蕓簽:書簽。古人藏書多用蕓草驅蠹蟲,所以與書有關的物品往往帶“蕓”字。縹帶:淺青色的束書帶子。這里指縛在書卷上的帶子。 120手澤:原指手汗所潤澤,這里指趙明誠手寫的墨跡。 121墓木已拱:墓前的樹木已經長得有兩手合抱那么粗了,意為人死已久。 122蕭繹:南北朝梁元帝。承圣三年(554),西魏軍破梁朝國都江陵(今湖北省江陵縣)時,他聚古今圖書十余萬卷一起燒掉。 123楊廣:隋煬帝。大業十四年(618)在都(今江蘇省揚州市)為禁軍將領宇文化及等所殺。復取圖書:指楊廣死后托夢索書之事。《太平廣記》卷二百八十夢五引《大業拾遺》說,楊廣生前愛圖書,書籍雖積如山丘,然一字不許外出。唐高祖武德四年(621),觀文殿將大業秘府所藏圖書運送京師長安時,上官魏夢見楊廣大叱云:“何因輒將我書向京師!”不久,載書之船渡黃河時,值風覆沒,所載之書一卷無遺。上官魏又夢見楊廣喜告他說:“我已得書。” 124著:附著,系念。 125菲薄:命薄的意思。 126尤物:優異特出之物。 127陸機:字士衡,西晉文學家。杜甫《醉歌行》:“陸機二十作《文賦》”。128蘧瑗(quyuan渠院):字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 129人亡弓,人得之:有人失掉弓,也就有人拾得弓,這有什么關系呢?這是作者失掉圖書后無可奈何聊以自慰的話。語出《呂氏春秋·貴公》。 130區區:愛而不舍的樣子。 131博雅:有學問而不同于流俗。 132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玄黓(yi義)歲:壬年。《爾雅·釋天·歲陽》:“太歲在壬日‘玄默’。”紹興二年是壬子年。壯月:八月。《爾雅·釋天·月陽》:“八月為壯”。甲寅:即八月初一的干支名。但據后人考證八月朔日應為戊子。易安室:李清照的居室,此為:“易安室主人”之意。
【今譯】 以上《金石錄》三十卷是何書?是趙明誠所著之書。所收取的內容,上始于夏、商、周三代,下止于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朝,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上所銘刻的文字,以及各種碑碣上鐫刻的那些名聲赫赫者或默默無聞者的生平事跡,這些見之于金石的拓本共二千幅,都一一加以訂正訛謬,去偽存真,品評優劣。上能夠符合圣人所講的道理,下能夠訂正史官記事之誤的內容,都一一收載,可以說是很多的了。唉!從王涯被誅、元載遭殺之事,可見收藏書畫和收藏胡椒沒有什么不同;和嶠嗜錢成癖,杜預嗜《左傳》成癖,錢癖與《左傳》癖有什么區別?所嗜好之物,名稱雖異,而嗜愛迷戀之情卻是一樣的。
我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嫁與趙明誠,當時先父李格非任禮部員外郎,公公趙挺之任吏部侍郎,明誠當時二十一歲,在太學當學生。趙李兩家家境清貧,平素生活非常節儉。每逢初一、十五,明誠則請假和我一同外出,典當衣物,換取半千錢,步行來到相國寺,購買一些碑文瓜果,回來后一同玩賞品嘗,常自稱是葛天氏的子民。二年后,明誠做了官,便萌生了節衣縮食,走遍窮鄉僻壤,也要搜盡天下的古文奇字的志向。日積月累,所搜集的金石碑帖越來越多。當時公公趙挺之在中書省任職,親朋舊友中也有在秘書省任職的,那里藏有許多比世人所知的秘籍更為珍秘的文物,我們便通過他們借出來,全力抄寫,漸漸地頗覺有趣,不能自已。有時遇到古今名人的字畫,稀世珍奇的文物,也再次典衣相購。曾記得崇寧年間,有人拿來徐熙的《牡丹圖》,索價二十萬。當時即便是富家子弟,二十萬錢豈能輕易求得?我們把這幅畫留了兩天兩夜,還是想不出籌集錢款的辦法,只得退還原主。為此,夫婦二人相對惋惜了好幾天。
后來明誠去官,我們在鄉里居住了十年,從各方謀求生活所需,衣食尚有節余。隨后,明誠連任萊州、淄州的知州,我們竭盡俸祿來從事文物古籍的校勘著錄。每次獲得一本新書,就一同校勘整理,題寫書名。得到書、畫、彝、鼎等文物,也一同展卷玩賞,指點疵病,每夜工作的時間,都以點完一支蠟燭為標準。所以收藏的書冊,能以紙張之精致,筆畫之完整,超過各位收藏家。我的記憶力偶爾很強,每次吃完飯,我們坐在歸來堂上煮茶時,我總是指著堆積的圖書,說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言中與否賽出勝負,來決定飲茶的先后次序。言中時,我往往舉杯大笑,直到茶水全倒在懷中,反倒不能飲而起身。我真想在這個書史之鄉一直生活到老!因此我們雖然處于憂患貧困,但志向不變。
收集圖書的工作基本完成后,我們便在歸來堂建起了書庫和大柜,分門別類地登記造冊,放置圖書。如要閱讀,須先領取鑰匙,在簿子登記書名,方能取出所需之書。誰稍有污損,另一人定責成他除去污跡,使其完好,不再象以前那樣隨隨便便。這真是本想求得輕松適意,卻反而弄得心情緊張。我心中不忍,開始謀慮如何節衣縮食,即使不戴明珠翡翠之類的首飾,不擺置涂金刺繡的器具,遇到字跡不殘缺、版本無訛誤的百家書籍,也購來收藏,作為副本。原來家中傳有《周易》、《左傳》,所以這兩類書的各種注疏本最為完備。于是幾案上擺滿了書,枕席上堆滿了書,心中所想,目中所視都在書上,這種樂趣遠遠超出了別人在歌舞女色、珍寶玩物之上的樂趣。
到靖康元年,明誠任淄州知州。聽到金人侵犯汴京的消息,我茫然而無所措,看著這整箱整箱的圖書,既戀戀不舍,又郁郁愁悶,知道它們必定不再是自己的東西了。建炎元年春三月,奔明誠母親的喪事而南下,多余的東西不能全部運走,只得先去掉那些印本既大且重的書,又去掉多幅的畫,再去掉沒有銘文的古器,最后去掉國子監刻印的書、平常的畫、笨大的古器,幾經精簡,還是裝了十五車圖書。到東海郡,用好幾只大船運載書冊等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建康。青州舊宅還有一些書冊雜物,裝了十余間屋,準備第二年春天再備船將它們運來。十二月,金兵攻破青州。所謂十余間屋的書冊,已全部燒為灰燼了。
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又被任命為建康知府,建炎三年春三月被罷免。我們籌備了船只,上蕪湖,到姑孰,準備在贛水邊選個地方居住下來。夏五月到達池陽時,接到圣旨,要明誠出任湖州知州。上任前,他要先入朝進見皇上,便把家臨時安頓在池陽,獨自前往應召。六月十三日,才帶上行李下了船。當時明誠坐在岸上,穿著葛布衣服,隨隨便便地戴著頭巾,精神抖擻,目光炯炯逼人,向我告別。我心情非常不好,高聲問道:“如果聽到城中形勢緊急的消息,怎么辦?”他叉腰遙應道:“同眾人一樣。假如形勢急迫,萬不得已,則先棄行李,次棄衣被,再棄書冊卷軸,最后棄鼎彝古器,唯獨祠堂中的祭器,必須親自保管,與人共存亡,切切莫忘!”說完便馳馬離去。他因途中奔波困頓,冒酷暑而身染疾病,到皇帝所在地時,已患上瘧疾。七月末,來信說已臥病在床。我非常驚恐,擔心明誠生性急躁,對瘧疾沒有什么辦法,發燒時一定會服用寒藥,這樣病情就會更加令人擔憂。于是乘船南下,一晝夜航行了三百里。等我趕到時,他果然已服用了大量的柴胡、黃岑之類的寒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我悲傷痛哭,不忍詢問后事。八月十八日,他大病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絲毫沒有談到家人將來如何生活的意思。
安葬明誠之后,我無地可去。當時朝廷已把皇后妃嬪疏散到洪州,又傳來長江禁止渡行的消息。這時我尚有二萬卷圖書,二千幅金石拓本,器皿與墊子被褥,可供招待一百個客人所用,其他不用的東西也與此相當。我又患了重病,僅剩下喘息之氣,形勢一天天地更為緊迫。我想起明誠的妹夫任兵部侍郎,在洪州作皇后妃嬪的隨從護衛,便派了二名跟隨多年的家仆先護送行李前往洪州,準備投奔他。冬十二月,金兵攻破洪州,已運去的行李全部丟棄。前面所說的用好幾只大船運送的圖書,又散為云煙了!唯獨剩下一些輕便小幅的卷軸、書帖,手抄的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以及幾十幅漢代、唐代的石刻副本,十幾件夏、商、周三代的鼎鼐,幾箱南唐的手抄本,只有這些偶爾在病中玩賞,搬在臥室之內的文物,還巋然獨存。
長江上游已不能去了,敵人兵勢猖獗,情況危急,難以預料將發展到什么地步。我有個弟弟李迒,任敕局刪定官,我便前去投靠他。到達臺州時,臺州太守已逃到嵊縣。我又打算從陸路出海,棄掉一些衣被,取道黃巖,最后才雇船入海,投奔朝廷所在地。當時皇帝暫住在章安鎮,我到那兒之后,不久又尾隨皇帝的船,航行到溫州,又到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朝廷下詔,讓郎以下的官吏分散居住,我便到了衢州。紹興元年春三月,又前往越州,紹興二年,又到達杭州。
當初,明誠病危時,有個叫張飛卿的學士帶了一把玉壺去探望他,事后便把玉壺帶回去了,其實那只是把珉壺。不知何人制造謠言,于是有人妄言趙明誠把玉壺贈給了金人,還有些傳言說有人秘密檢舉彈劾此事,我非常害怕,又不敢表白,于是想趕赴皇帝所在地,將家中所有的銅器等物上交朝廷。到達越州時,皇上已轉移到四明。又不敢將這些器物留放家中,就連同手抄本一并托人暫送到嵊縣。后來官軍收捕叛兵時,把這些器物搶走了,聽說全部進了李將軍家中。前面所說“巋然獨存”的文物,此時大概又失掉了十分之五、六。只剩下大約五七簏的書畫硯墨,更加不忍心置于其他地方,時常在臥榻下,反復玩賞。在會稽時,住在當地百姓鐘氏家里。忽然一天夜晚,盜賊鑿洞穿墻,偷走五簏文物。我悲慟不已,懸重賞收贖被盜的文物。過了兩天,鄰居鐘皓復拿出十八幅字畫來求賞,所以我知道盜賊不在遠處。后來千方百計地尋求,其余的竟然沒能找到。現在才知道全部被轉運判官吳說低價收去。上面所說的“巋然獨存”的文物,此時已失去了十分之七、八。剩下的一些不成套和零散書冊和幾種普通書帖,我還象頭顱和眼睛一樣地珍愛它,真是多么愚蠢啊!
今天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此回憶起趙明誠在萊州靜治堂整理文物的情景。他將金石拓片裝成卷軸,貼上名簽,縛上絲帶,每十件束作一套。每天晚上辦完公事后,他就要校勘兩幅拓本,題跋一幅。這二千幅拓本中,有題跋的共五百零二幅。現在他留下的墨跡還像新的一樣,可他墓上的樹木已經長得有兩手合抱那么粗了,真令人悲慟。
從前梁元帝蕭繹喪國于江陵,臨死之前他不惜國亡,卻去焚毀書畫;隋煬帝楊廣葬命于江都,死后托夢不悲身死,卻去索取圖書,難道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東西,到生死之時也不能忘卻嗎?是天意認為我福份淺薄,不足以享受這些文物,還是亡故之人有知,一點一滴都舍不得放棄,不肯讓它們留在人間呢?為何得到它們如此艱難,而失去它們又如此容易呢?唉!我十八歲嫁與明誠,現在已五十二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為何這樣多啊!然而有擁有的時侯就必然有失去的時侯,有積聚的時侯就必然有失散的時侯,這本來就是永恒的道理。人丟失了弓,還是被人所拾得,又還有什么值得說的呢!之所以愛而不舍地記下文物聚散的始終,也只是想作為后世愛好古物而博學典雅之人的警戒罷了。
紹興二年八月初一易安室主人題。
【集評】 明·張丑《清河書畫舫》申集引《才婦錄》:“易安居士能書、能畫、又能詞,而尤長于文藻。迄今學士每讀《金石錄序》,頓令精神開爽。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大奇,大奇。”
明·趙世杰《古今女史》卷三:“蕭漢沖曰:‘敘次詳曲,光景可睹。存亡之感,更凄然言外。’”
明·朱大韶《宋本金石錄題跋》:“易安此序,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婦女口中語。文固可愛。予夙有好古之癖,且因以識戒云。”
清·錢謙益《絳云樓書目》卷四陳景云注:“趙明誠《金石錄》三十卷,李易安《后序》,明誠之妻,文叔之女也。其文淋漓曲折,筆墨不減乃翁。”,
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卷九:“閱趙明誠《金石錄》,其首有李易安《后序》一篇,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畦町之外。予向愛誦之,謂宋以后閨閣之文,以為觀止。”
【總案】 為書作序,多就書論書,寫著作本身的情況,但此序卻一反常規。它圍繞金石書畫“得難失易”的線索,敘述家庭生活的悲歡離合,既與書序切題,又不為書著本身所束縛,使其內容博而不紊。特別是把金石書畫得失聚散的遭遇置于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抗敵的時代背景之下,夫死書亡這一悲劇的社會根源便得到充分的展示,文章因此也具有了思想深度和史料價值。
熔情筆端,是李清照散文的一個顯著特點。本文以“惑”開頭,以“愚”承轉,以“戒”作結,三者一脈貫通,其間又婉曲回環,波瀾迭起,卻始終縈繞一個“情”字。李清照把對丈夫真摯而深婉的感情,傾注于行云流水的敘述之中,文生于情,情見于文,無論是寫飲茶猜書之雅趣,還是寫池陽道別之悲壯;是寫典衣購書之苦樂,還是寫睹物懷人之哀惋,都是那么淋漓盡致、真切感人。家常瑣事,稍事勾勒,便使人如睹其事,如聞其聲,隨其歡樂而歡樂,隨其悲痛而悲痛。其情感之深沉,文筆之質樸,辭采之俊逸,構思之精巧,足以與唐宋八大家媲美。
上一篇:陸龜蒙《野廟碑》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下一篇:杜牧《阿房宮賦》原文|注釋|賞析|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