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書有感二首》
朱熹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昨夜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宋代“理學”(或稱“道學”)興盛。理學家一方面說什么“文詞害道”,反對作詩,另一方面又大作其詩,用詩講道學。正如南宋劉克莊所說: “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 (《后村大全集》 卷一一一《吳恕齋詩稿跋》) 像金履祥道學詩選《濂洛風雅》 中的作品,大抵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味同嚼蠟,算不得詩,也自然談不上藝術生命力,在群眾中沒有流傳。
在宋代理學家中,朱熹的老師劉子翚可算優秀詩人。他的那些憤慨國事的作品,像組詩 《汴京紀事》 二十首,就寫得很感人,在南宋傳誦極廣。朱熹本人的許多詩,也很少“語錄講義” 的氣味,值得一讀。他的那首 《春日》 七絕: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至今還被人們引用。下面談談他的 《觀書有感》。這兩首詩中的第一首,也常被人們引來說明某種道理。
從題目看,這兩首詩是談他 “觀書” 的體會的,意在講道理、發議論; 弄不好,很可能寫成 “語錄講義之押韻者”。但他寫的卻是詩,因為他沒有抽象地講道理、發議論,而是從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捕捉了形象,讓形象本身來說話。
先看第一首。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這景象就很喜人。“半畝方塘”,不算大,但它像一面鏡子那樣澄澈明凈,天光云影,都被它反映出來,閃耀浮動,情態畢見。
作為景物描寫,這也是成功的。這兩句展示的形象本身,能給人以美感,能使人心情澄凈,心胸開朗。
這感性形象本身還蘊涵著理性的東西,最明顯的一點就是: “半畝方塘” 里的水很深很清,所以能夠反映天光云影; 反之,如果很淺、很污濁,就不能反映,或者不能準確的反映。詩人正抓住了這一點,作進一步地挖掘,寫出了頗有 “理趣” 的三、四兩句:
問渠那得清如許? 為有源頭活水來。
“渠”是個代詞,相當于“他”、“她”、“它”,這里代“方塘”?!扒濉?,已包含了 “深”,因為塘水如果沒有一定的深度,即使很清,也反映不出“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情態。詩人抓住了塘水深而且清就能反映天光云影的特點,但沒有到此為止,進而提出了一個問題:“方塘” 為什么能夠這樣 “清”? 而這個問題,孤立地看 “方塘” 本身,是無從找到答案的。詩人于是放開眼界,終于看到 “源頭”,找到了答案: 就因為這 “方塘” 不是無源之水,而是有那永不枯竭的“源頭”,源源不斷地為它輸送 “活水”。
后兩句,當然是講道理、發議論,但這和理學家的 “語錄講義”很不相同: 第一,這是對前兩句所描繪的感性形象的理性認識; 第二,“清如許” 和 “源頭活水來”,又補充了前面所描繪的感性形象。因此,這是從客觀世界提煉出來的富有哲理意味的詩,而不是 “哲學講義”。用古代詩論家的話說,它很有 “理趣”,而無 “理障”。
“方塘” 由于有 “源頭活水” 不斷輸入,所以永不枯竭,永不陳腐,永不污濁,永遠深而且“清”,“清” 得不僅能夠反映出 “天光云影”,而且能夠反映出它們 “共徘徊” 的細微情態。——這就是這首小詩所展現的形象及其思想意義。
朱熹給這詩標的題目是 《觀書有感》,也許他“觀書” 之時從書中受到了什么啟發,獲得了什么新知,因而聯想到了 “方塘” 和 “活水”,寫出了這首詩。如果是這樣,那么他所說的 “源頭活水”,就是指書本知識。其用意是勸人認真讀書、博覽群書,不斷從那里吸取前人的間接經驗。
朱熹還作過一首七律 《鵝湖寺和陸子壽》:
德義風流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籃輿度遠岑。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
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不管朱熹的本意如何,“半畝方塘”這首詩由于取材客觀實際,訴諸藝術形象,其形象及其思想意義,很有普遍性。比如說,為了使我們的 “方塘” 不枯竭、不陳腐、不污濁,永遠澄清得能夠反映客觀事物及其細微變化,就得不斷學習,不斷實踐,不斷調查新情況、研究新問題、吸收新知識,就得讓我們的知識不斷更新,避免老化。這一切,當然超出了朱熹的創作意圖。然而這又是符合藝術規律的: 具有典型性的藝術形象,其客觀意義往往大于作家的主觀思想。
再談第二首。
“昨夜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其中的 “蒙沖” 也寫作“艨艟”,是古代的一種戰船。因為 “昨夜” 下了大雨,“江邊春水”,萬溪千流,滾滾滔滔,匯入大江,所以本來擱淺的 “蒙沖巨艦”,就像鴻毛那樣浮了起來。這兩句詩,也對客觀事物作了描寫,形象比較鮮明。但詩人的目的不在單純寫景,而是因 “觀書有感” 而聯想到這些景象,從而揭示一種哲理。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就是對這種哲理的揭示。當 “蒙沖巨艦” 因江水枯竭而擱淺的時候,多少人費力氣推,力氣都是枉費,哪能推動呢? 可是嚴冬過盡,“春水”方“生”,形勢就一下子改變了,從前推也推不動的 “蒙沖巨艦”,“此日” 在一江春水中自在航行,多輕快!
蒙沖巨艦,需要大江大海,才能不擱淺,才能輕快地、自在地航行。如果離開了這樣的必要條件,違反了它們在水上航行的規律,硬是要用人力去 “推移”,即使發揮了人們的沖天干勁,也還是白費氣力?!@就是這首小詩的藝術形象所包含的客觀意義。作者的創作意圖未必完全如此,但我們作這樣的理解,并不違背詩意。
前一首,至今為人們所傳誦、所引用,是公認的好詩。后一首,似乎久已被人們遺忘了,但它同樣是好詩,能給人以哲理的啟迪: 別做在干岸上推船的蠢事,而應為“蒙沖巨艦”的自在航行輸送一江春水。
類似這樣的哲理詩,宋詩中還有一些。蘇軾的《題西林壁》,先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然后再揭示詩人從中領會到的哲理: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br>
當然,哲理詩的寫法也是各種各樣的。有鮮明的形象,由形象本身體現理趣,固然好; 但也不一定非如此不可,例如蘇軾的《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兩個假設,兩個提問。假設有道理,提問更有道理。問而不答,耐人尋味。說這有“禪偈的機鋒”,當然是可以的。但如果從中領會出這樣一種道理: 只有很好的客觀條件,或者只有很好的主觀條件,都不行; 而把二者完美地結合起來,就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這也不能算違反詩意吧!
這首詩,既有理趣,也有詩味,應該算是較好的哲理詩。紀昀“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 的看法是值得商榷的。
至于理學家所寫的那些“語錄講義”式的所謂詩,道理粗淺,議論陳腐,語言枯燥乏味,就不算詩。例如徐積的那首長達兩千字的《大河上天章公顧子敦》: “萬物皆有性,順其性為大。順之則無變,反之則有害?!?( 《節孝詩鈔》) 這怎能算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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