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沖之
瀟灑江梅,向竹梢稀處,橫兩三枝。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風欺。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佳期。惟是有、南來歸雁,年年常見開時。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傷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詩。微云淡月,對孤芳、分付他誰?空自倚、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
此詞應為晁沖之送別王仲甫時所作,王仲甫因詞忤宣仁太后而被逐,沖之作此詞,寫梅的風韻,以志同情與鼓勵。(詳見《耆舊續聞》)
上闋寫梅。首句“瀟灑江梅”,寫梅的氣質灑脫,無拘無束。寫梅而不現整株,只在竹梢稀處,略露兩三枝而已,其“不欲人知”的性格已見端倪。此處“東君”,泛指大地的主宰者,它并不愛惜梅花,一味地“雪壓風欺”,似暗寓宣仁太后。大地“春寒”,燕子膽怯,故無情而失約于花期,暗寓翰苑同僚,本相約送別,屆時都失約不來。詞中對“東君”頗有怨詞,對燕子亦含譏刺。與他們相反的是: “南來歸雁,年年長見開時”,故亦不乏知音。暗寓同僚失約不來,而獨作者一人忠于友情,前來相送。古人詩詞中,燕、雁幾與梅花無關。燕子冬遷南方,春季歸來。梅開之時,燕子尚未到來。這里把燕作為有意失約者,誠為少見。大雁于每年春分后飛往北方,此時梅花正開,故說“年年長見開時”。詞中對燕、雁的描寫,頗有新意,均有所寄托。
上闋寫梅,下闋議論。“問玉堂何似,茅舍竹籬?”這一問句,實為肯定句,意即玉堂怎比得上茅舍竹籬。宋以后,翰林院又稱玉堂。王仲甫本為翰林,被逐后,將從“玉堂”降至“茅舍竹籬”過平民的生活。作者以清高自許,故如此說,實為對王的鼓勵。“清淺小溪” “微云淡月”,暗用林逋詠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寫伴梅而居的“茅舍竹籬”生活的雅潔。下句“傷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詩”,點了這首詞的主旨:送別。“故人”指王仲甫。他即將離去,此去迢迢,留下的是傷心憾事,再無好友相對吟詩。與上闋“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佳期”相對照,可見人與梅一樣,同樣孤單冷落。“對孤芳,分付他誰?”面對孤寂的梅花,頗感不能放心,暗寓對王仲甫不放心。但顧慮是多余的,梅花并不介意,“微云淡月”之下,一樹孤芳,“清香未減”,仍舊開得風韻動人,清姿綽約。末句“風流不在人知”,是點睛之筆。總攬全詞,不論“雪壓風欺”,東君不惜;不論燕子無情;不論孤單冷落,梅花始終清香不減,依舊開得瀟灑風流。因為“風流”本來就不想為人所知,投人所好。花開花落,我行我素,既不以環境之優劣而轉移,也不以時人之褒貶而興廢,我自瀟灑風流,豈管東君好惡,何需俗客分付。贊頌梅的曠達灑脫,飄逸不群,也是對王仲甫失意仕途的勉勵。全詞以花喻人,強調“不為人知”時依舊瀟灑風流,富有哲理。全詞把送別與頌梅糅合在一起寫,寫得流轉圓美,在送別詞中,自成一格。
陸務觀云:梅詞《漢宮春》,人皆為李漢老作,非也。乃晁叔用贈王逐客之作。王仲甫為翰林,權值內宿,有宮娥新得幸,仲甫應制賦詞云: “黃金殿里,燭影雙龍戲。勸得官家真個醉。進酒猶呼萬歲,錦裀舞徹《涼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喧呼,六宮多少人愁。”翌日,宣仁太后聞之,語宰相曰: “豈有館閣儒臣,應制作狎詞邪?”既而彈章罷。然館中同僚相約祖餞,及期,無一至者,獨叔用一人而已。因作梅詞贈別云: “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花期。”正謂此爾。又云: “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指翰苑之玉堂。《苕溪漁隱叢話》卻引唐人詩“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枝開”,謂人間之玉堂,蓋未知此作也。又“傷心故人去后,零落清詩”,今之歌者云“冷落”,不知杜子美酬高適詩: “自從蜀中人日作,不意清詩欠零落”。蓋“零”字與“冷”字同音,人但見“泠”字去一點為“冷”字,遂云“冷落”不知出此耳。(陳鵠 《耆舊續聞》卷九)
政和間,寘大晟樂府,建立長屬。晁沖之叔用作梅詞以見蔡攸,攸持以白其父曰: “今日于樂府中得一人。”元長(京)覽之,即除大晟丞。詞中云: “無情燕子,怕春寒常失花期。惟有南來塞雁,年年長占開時。”時以為燕雁與梅不相關,而挽入,故見筆力。(曹敏行《獨醒雜志》卷四)
借梅寫照,豐神蘊藉。按《詞綜》載此詞,引王仲言云: “漢老(李邴,字漢老)少日,作《漢宮春》詞,膾炙人口。所謂‘問玉堂何似,茅屋疏籬’是也。政和間,自王省丁憂歸山東,舉國無與談者。方悵悵無計,時王黼為首相,忽遣人招至。東閣開宴,出家姬唱是詞侑觴。數日,遂有館閣之命。”此詞為當時推重若此。按其風骨應為李漢老作,恐非叔用所辦。(黃蘇《蓼園詞話》)
宋李漢老(謚文敏)有“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之句,一時膾炙人口,然此語亦似雅而俗。(陳廷《白雨齋詞話》卷八)
起數語不減東坡、和靖梅花詩,而骨韻更勝,宜其傳播一時也。“問玉堂”二語,真灑脫,真名士。耆卿詞云: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過風流語耳,此卻有韻有骨,想見文敏生平。結句愈見氣骨,舉國無與談,而卒見重于首相,其有由乎。(《云韶集》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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