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是一首受到廣泛喜愛、讀罷即能成誦的小令。整首詞通過“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期與“識盡愁滋味”的“而今”兩相對比,抒發了郁結于胸的深沉憂愁和強烈憤懣。詞題為“書博山道中壁”,可見所謂“而今”,當在詞人第一次罷歸田里以后一段時期。詞中所寫的“愁”較為抽象,但聯系辛棄疾的抗金活動和仕宦生涯,這種愁又具有實在的內涵,是相當具體的。把這種愁寫得這樣抽象,又與寫詞時的“欲說還休”的心境密切相關。這首詞對這種心境表達得如此抽象,而又如此典型、準確,可以意會而又無法言傳,這是這首詞受到廣泛喜愛的原因之一。
詞的上片即寫“少年”時對愁的態度。少年因涉世未深,不諳世事,體驗不到究竟什么是愁;但他“愛上層樓”,不是因為少年精力充沛,無處施展,而是: “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是一種幼稚的、近乎可笑的行為,但又有很大的可信性。所以可信,是由于:一、它準確表現了少年愛好模仿的天性;二、模仿的對象具有廣泛的社會根據,是一種時髦的社會流行病。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愁”是常見的主題,文人墨客詠愁之作可說浩如煙海,而且多與登樓望遠有關。如“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李白《菩薩蠻》),“梳洗罷,獨倚望江樓……腸斷白蘋洲”(溫庭筠《望江南》)等等。“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不問情由,也如法炮制,登樓覓愁。在字里行間不無揶揄的意味。詞的上片寫得這樣坦率、真誠,對“少年”的幼稚作法不遮不掩,和盤托出,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他的天真。
下片即轉入寫“而今”對愁的態度。“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而今”二字作了一個重大的轉折,實現了時間上大跨度的跳躍。這里“識盡愁滋味”有兩層意思,一是愁多,二是愁深。詞人南渡二十多年來,不論就個人的遭際而言,還是就國家的前途而言,都令他不勝憂愁。他立志驅除金人,整頓乾坤,“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但這種要求,不僅無人理會,還有某些人猜忌打擊。這種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和個人的不幸遭遇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愁”乃愈見其深沉。但這種“愁”卻無處可表白,“少年使徑,出口人嫌拗”(《千年調》),為此,他曾付出被彈劾而落職的代價。怎么辦呢?只得強忍住不說,與人交談,只能扯些談話: “今天……天氣……哈哈哈。”“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既是作者“愁”所包含的內容的深刻表現,更是對南宋政局的極度失望、憤慨的情態反應。
整首詞對這種憂愁和疾憤,表達得流轉自然,又委婉含蓄。其中“反常法”使用得尤為得力,幾乎通篇使用了這一手法。少年時“不識愁滋味”而要“強說愁”,這是一層反常,“而今識盡愁滋味”后,卻又“欲說還休”,還“道天涼好個秋”,這是又一層反常。
這后一層反常因上片的無愁而“強說愁”的鋪墊、反襯;因下片的“秋風蕭索天氣涼”,這種傷心時節的渲染、烘托,而愈發人深思。這種反常,使人感到意外,但細思起來又盡在情理之中。這反常的一筆,所蓄積的力量,遠為正面抒發所不能及。如果說“反常法”是中國古典詩詞常用手法的話,則這首詞更因前后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別有其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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