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fēng)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fēng)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zhuǎn)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春天是古人喜歡吟詠的題材。在大部分人的作品里,都以春天象征勃勃向上的生機(jī)。辛棄疾這首詠春詞別開生面,通篇怨春,又寫得曲折深沉,弦外有音,是辛氏多篇詠春詞中的代表作之一。
開頭三句點(diǎn)題。說看到婦人們頭上裊裊飄舞的春幡,就知道春天已經(jīng)回來了。“春幡”又叫幡勝,是一種用紙剪成的飾物。《歲時風(fēng)土記》載: “立春日,士大夫家,剪彩為小幡,或懸于家人之頭,或綴于花枝之下。”可見立春日戴春幡,是古代一種風(fēng)俗。宋代皇帝還在立春這天向百官賜金銀幡勝,讓他們戴回家去,以彰其榮耀。這三句只是平述,尚未露出心跡。
“無端風(fēng)雨,未肯收盡余寒”,語氣一頓,始露心扉。雖已立春,卻并無暖意,連綿的風(fēng)雨裹住冬天的余寒不放。詞人用“未肯”二字,賦予自然物以人格,把風(fēng)雨、余寒寫活了。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詞人這里所寫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不是指一般“乍暖還寒”的初春現(xiàn)象,而隱含金人尚在,風(fēng)雨未歇,詞人心境仍是冬天的深意。這層深意在下面幾句中就更明顯了。
“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年時燕子”指從前的燕子。“西園”指北宋京城汴京西門外“松柏森列,百花芳芬”的瓊林苑。這句說,春天來了,南燕北回,我料想,從前的燕子今晚只有做夢才能飛回以前做過窩的西園。為什么呢?因?yàn)楝F(xiàn)在的西園已淪落在金人之手,舊時燕子回不去了。即使回去,西園已今非昔比而滿目荒涼了,要想回到從前的那個西園,惟有托諸夢里。顯然,這燕子是詞人自喻。這一句隱含著詞人有家難歸的憂憤和對中原國土慘遭金人蹂躪的憐惜。語氣極為沉痛。因有這樣的心理作底,下面幾句就不覺突兀了。
“黃柑薦酒”、“青韭堆盤”,也都是舊日風(fēng)俗。從前,每逢立春日,汴京城居民照例喝黃柑釀的酒,互送春盤。《遵生八箋》記: “立春日作五辛盤,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故蘇詩云: ‘辛盤得青韭,臘酒是黃柑。’” “青韭堆盤”是指以韭、蔥、蒜等五種辛味菜為原料的拼盤,因其味“辛”與“新”同音,取“迎新”之意。“渾未辦”是全未辦的意思。這兩句說明詞人終日為國事?lián)鷳n,根本無心過節(jié),黃柑酒尚未置辦,更談不上做五辛盤了。
下片寫春來后的隨想。前三句: “卻笑東風(fēng)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表面是說,春風(fēng)過處,梅花綻開,柳絮翻飛,大地將重新被裝扮得姹紫嫣紅,其實(shí)暗指那幫“暖風(fēng)薰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的朝中權(quán)貴。他們平日歌舞升平,只知享樂,春天一到,觀燈、賞梅、踏青、游春便是他們要做的事,真是更沒得閑了。“閑時又來鏡里,改變朱顏。”這似乎漫不經(jīng)心的一筆,卻使詞意又推進(jìn)一層。表面是寫冬去春來,韶華偷換,改變了多少朱顏翠鬢。筆鋒所指,仍是那幫權(quán)貴,他們即使閑下來,也只會干些屈膝求和,誤國殃民之事,不僅浪費(fèi)了他們自己的年華,還耽誤了多少有志之士的青春!這幾句語含譏刺卻不露痕跡,寫得非常巧妙。
下一句“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可以說是對以上數(shù)句的總結(jié)。“解連環(huán)”典出《戰(zhàn)國策·齊策》:秦昭王派人送給齊國王后一串玉連環(huán),說齊國人很聰明,能解開這連環(huán)嗎?王后遍示群臣,無人能解。王后自己用錐將連環(huán)打破,告訴秦王說:連環(huán)已被解開。這兩句意思是我心中積滿了憂愁,就象緊扣的連環(huán),誰能替我解開?這一問既是問人又是問己,是充滿憂憤而又無可奈何的一問。至此,詞人的憤懣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一句:“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寒雁先還。”猶如一聲長嘆。是說:花開花落,時光在不斷流逝,而自己的抱負(fù)不知何日才能實(shí)現(xiàn)?如今,簡直怕再看見春來花開,春去花落,塞上的雁兒一次次先于自己飛回北方的情景了。這就將詞人痛惜年華虛度,憤嘆壯志莫酬的激情推向又一個高峰。聲情并注,摧人心肺。同時又照應(yīng)了上片,使“渾未辦”、“更傳”兩句的原因得到了解釋。
全詞以春日、春俗、春景寫春思、春愁、春怨,表一層意思,里一層意思。由立春起興,淡淡寫來,而筆鋒四射,意蘊(yùn)深遠(yuǎn)。沈祥龍《論詞隨筆》云: “感時之作必借景以形之,不言正意,而言外有無窮感慨。”明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云: “稼軒輩撫時之作,意存感慨。”諸論可作理解此詞的參考。
“春幡”九字,情景已極不堪。燕子猶記年時好夢。“黃柑”、“青韭”,極寫宴安鴆毒。換頭又提動黨禍。結(jié)用“雁”與“燕”激射,卻捎帶五國城舊恨。辛詞之怨,未有甚于此者。(周濟(jì)《宋四家詞選》)
世稱詞之豪邁者,動曰蘇辛。不知稼軒詞自有兩派,當(dāng)分別觀之。如《金縷曲》之“聽我三章約”、“甚矣吾衰矣”二首,及《沁園春》、《水調(diào)歌頭》諸作,誠不免一意迅馳,專用驕兵。若《祝英臺近》之“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能帶將愁去”,《摸魚兒》發(fā)端之“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結(jié)語之“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百字令》之“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水龍吟》之“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yuǎn)目,獻(xiàn)愁供恨,玉簪螺髻”,《滿江紅》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漢宮春》之“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皆獨(dú)繭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轢張、王。宗之者固僅襲皮毛,詆之者亦未分肌理也。(〔清〕鄧廷楨《雙硯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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