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詞素以風格多樣著稱,這首《一剪梅》,雖是寫倦游思歸的客中愁緒,調子卻不低沉,而顯得明爽俊逸,輕柔可喜。
起句“一片春愁待酒澆”,寫愁意陡然而生,不能自解。“一片”,言愁之多,滿目皆是,無邊無際,這正同江上茫茫的視野相照應,自古以來,酒與愁結了不解之緣,有了愁便自然而然地想起酒,想借酒來澆愁。這里一個“待”字,多少傳出了急迫的心情,見得莫名的愁緒已擾亂了旅人的心境,他是急于要用酒杯來平衡內心的失重了。這種急切而單純的意念,簡直有如孩童一般。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春愁”二字。古典詩詞中,春愁是常見的主題,諸如傷春、怨春、惜春,或抒癡男怨女之情,或寓悼惜美好事物之意,大多寫得纏綿傷感,低回不盡。但作者于起句即點出“春愁”二字,使人一時難以揣其底蘊,這“春愁”在尚未展開之際還是抽象的,也許正因如此,我們看了這頭一句,感覺到的不是沉重(盡管用了“一片”來渲染),反而覺得有幾分李白般的浪漫瀟灑。這也并非作者強自說愁,或許這時候,他自己也未意識到這愁因何而來,因而用“春愁”統而說之了。春風春雨,花開花落,本來最易惹人莫名傷懷。“江上舟搖,樓上簾招”,既照應題面“舟過吳江”,又點出舟中人觸目所感的由來。一“搖”一“招”,乘船的動蕩感頓出。因小船在浪中搖擺,而更顯得酒幌子(簾)飄動得厲害;因小舟搖搖,酒簾飄飄,而導致“中心搖搖”,一片莫名的愁緒兜上心來,而酒意也在酒簾的撩撥之下愈趨高漲。接下去“秋娘渡與泰娘橋”一句,表面看來不過介紹了兩處經過的地名,其實是借此暗示舟行江中,已過了許多渡口和橋穹,借此一筆帶過,深得疏密之要。同時,在渡與橋的稱謂上,我們還可以窺探到作者意識的流動——“秋娘渡”與“泰娘橋”,多么美的名字!稱名而想其容,這嬌媚的“秋娘”、“泰娘”,怎能不令人想到“笑渦紅透”、“軟語燈邊”(蔣捷《賀新郎》)的可愛的閨人?因此,這里的“秋娘渡與泰娘橋”,與其說是吳江一帶實有的景致地名,倒不如說是作者的意念附會。蔣捷《行香子·舟宿間灣》詞有“過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橋”之句,用意亦同。以美女名其地,不過是一種借景抒情的手法而已。“風又飄飄,雨又蕭蕭,”接連兩個“又”字,有一種紛至沓來、揮不去、斬不斷的迷亂之感,這外景正投合離人因思念家眷而引起的惆悵之情。
過片“何日歸家洗客袍”,暗接上片因風雨而強化了的思家之情。至此,“春愁”已經漸次展現而具體化。“何日”,是自問,也是期待。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家中,洗去客袍上的征塵,結束飄泊不定的生活呢? (蘇軾《試院觀伯時畫馬絕句》詩: “亦思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是作者想象中的與閨中人相伴廝守的情景。調弄起鑲飾有銀字的笙,燃點起制成篆文“心”字形的香,夫唱婦隨,兩相娛悅,這氣氛是何等溫馨怡樂。笙而“銀”字,香而“心”字,富麗妍倩,極寫家居生活的甜蜜。這甜蜜愈濃,則“何日歸家洗客袍”之念也愈切,憾也愈深。“流光容易把人拋”一句,從溫馨的想象中又回到風雨飄搖的舟中,面對現實不禁發出一聲深長的喟嘆。接著“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二句,緊承上句,把抽象的“時光”,化為鮮明的視覺形象。春末夏初,櫻桃逐漸紅熟,蕉葉從淺綠轉為深綠。作者借顏色的轉換,生動地描繪出春去夏臨這樣一個時序變遷的過程。自然界的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之中默默更替,那么人又怎能不變呢?由這一點生發開去,則有了對閨中之人花容易衰,青春難再的惋惜;同時也為春光匆匆將盡,自己不能及時與家人團聚而深感遺憾。這便是“流光容易把人拋”之嘆的底蘊,也是對起句“一片春愁待酒澆”的遙承和深入展示。
這首詞節奏輕快,音樂性強,充分體現了《一剪梅》的詞調特點。淡淡的憂愁籠罩全篇,但憂而不傷,愁而不凝。“風又飄飄,雨又蕭蕭”的飄灑,“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鮮麗,使得這種春愁獨具魅力。它如林間婉轉的黃鸝啼鳴,又如飄散在月光下的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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