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v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云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怨懷無托”是全詞總冒,提綱挈領,由此而揭示了主題。緊接著細寫怨懷之由來和相思之苦衷。“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深情在一聲長嘆中鋪展,心上人遠離自己而去,不僅關系斷絕,音容難覓,就連一點信息都沒有。欲將心事托魚雁,卻難從人愿,愛之不能而生懷念,懷之難見而生怨嗟。人不見,書可通,感情尚能寄托,而今錦書難托,這才是真正的無托了!可見怨懷由無托而來。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云薄”,這里借用戰國時齊襄王之妻君王后當政時,曾以鐵椎砸破秦國使者所贈玉連環的故事,巧妙地暗托自己的怨懷。兩情相依,同心之結猶如連環,本是難以解開的,而今妙手(指女方)輕而易舉地將連環解開,主動而輕率地割斷了情愛,往昔的一切也就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以風雨云霧比喻情變,是詩人常用手法。作者以典暗寫怨懷由女方負心所致,隱喻自身癡情。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此處用典寫自己的想象。唐時張惜死后,愛妓關盼盼洗盡鉛華,拋棄弦索,獨守空樓,立誓不嫁,其情為千古騷人所深深感慨。蘇軾曾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佳句。張仲素《燕子樓詩》:“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周詞化用蘇、張詩意,“燕子樓空”,感嘆人去樓空空寂寂,以盼盼拋棄弦索暗喻女方原亦是自己之愛妓。當年關盼盼失偶后無心撥弄弦樂,任灰塵滿布其上;本詞借此說佳人已去,無人弄絲弦,物在人非,樓內一片凄涼蕭條,好似弦樂被“暗塵鎖”住,其實是被人為地拋棄。此句不僅形象如繪,而且幾多辛酸隱含其中。關盼盼是戀舊愛而“塵鎖”弦索,深情見于死后;自己的心上人卻是割情愛于生前,怎不叫人悲傷!作者想象見到了女方舊居,寫出了更深一層的怨懷。接著由樓內移步階前,原以為情人遠去,階前花草也該根移葉換,誰知滿眼紅芍藥盛開,竟都是她當日親手所種!睹物思人,又勾起一腔怨懷。
周邦彥
后片以“杜若”換頭。隨場景轉換,由玉人的妝樓來到水邊。屈原《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作者化典入詞——“汀洲漸生杜若”,由杜若隱含著折芬贈遠的古例。無奈玉人舟行已遠,或傍岸停泊,或行于水中,曲曲彎彎,料想已至天涯。雖有贈遠之心,苦于無人可贈,徒勞!盡管這些都是設想,但滿腔愁緒不言而喻。
“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作者從眼前的極度傷感中,猛然間又回到往昔的恩愛情境。曾記得當時人雖離別,但尚能互通尺素。而今境遷情斷,連聊以慰藉的一點書信都不給,此情何恨!顧念今昔之變化,不由得使人頓生疑猜,過去的甜言蜜語霎時都成了虛話。這些哄人的閑言閑語,恨不得一把火燒個干凈,免惹愁恨,徒增相思。
人的感情是奇怪的,越想忘卻的越是忘不了,常常在情滅之后尚有幻想,希望對方回心轉意,有一天能寄音書來!作者巧用陸凱從江南寄梅到長安、送給好友范曄的典故,幻想有一天她能將江南梅花隨驛寄來!折芳贈伊人,已屬泡影,猶心想對方寄梅于自己,更是一廂情愿而已,其情愈癡。
詞至此本可完了,然而讀者的聯想還未停下來,寄還是不寄?尚在猜測之中。作者從幻想又回到現實:“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女方絕情,男方癡情,而感情無所依托;良辰美景,形同虛設,反勾起昔日情思。今生只好對花落淚,借酒澆愁,為伊人淚灑花酒,怨懷永系心頭。最后仍以“怨”情結尾,與起句“怨懷無托”照應,深化題旨。
調寄解連環,詞中癡情如連環,纏綿悱惻,永無休止。章法如連環,曲折回環,含蓄頓挫。寫景言情,疏密相間,或設想,或用典,或幻覺,或現實,波瀾起伏。
詞在多處運用一個單字引起下文,如“縱”、“想”、“料”、“望”、“拚”等,深化感情,轉換筆勢。
前人對“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評論頗多,譏之者以為浮泛;譽之者認為語句雖俗,并無浮滑之感。本詞以情為主線,以景點綴其間,景為情設。語句虛處含蓄,實處通俗,非以精麗取勝,卻在淡雅中見深情,可謂功夫深處卻平夷。
李攀龍云:形容閨婦哀情,有無限懷古傷今處,至末尤見詞語壯麗,體度艷冶。(《草堂詩余雋》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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