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反“漫談”》原文與賞析
我一向對于《語絲》沒有恭維過,今天熬不住要說幾句了: 的確可愛。真是 《語絲》之所以為 《語絲》。
像我似的“世故的老人”是已經不行,有時不敢說,有時不愿說,有時不肯說,有時以為無須說。有此工夫,不如吃點心。但 《語絲》上卻總有人出來發迂論,如《教育漫談》,對教育當局去談教育,即其一也。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這一點,我是佩服的。但也許因為“世故”作怪罷,不知怎地佩服中總帶一些腹誹,還夾幾分傷慘。徐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再三思維,終于決定貢獻一點意見。這一種學識,乃是我身做十多年官僚,目睹一打以上總長,這才陸續地獲得,輕易是不肯說的。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 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 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
三 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贊成者,所以再作馮婦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并不在 “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么,他為什么有舉動呢?
我于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 “做官”! 不然,為什么叫 “做”?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歷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于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在這么聰明,心里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圣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么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涂!
“于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后,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于老官僚了。后來終于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只照字面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附加一句警告: 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但和 “教育”還是沒有關系的。
九月四日。
【析】 封建社會歷史長達幾千年的中國,從來沒有把教育認真當一回事。到了民國初年,所謂的教育更是一個空架。1927年8月,把持北洋政府的奉系軍閥張作霖,面對著大革命即將取得最后勝利的形勢,為了加強對教育界的控制,強行把北京九所不同性質的國立學校合并為“京師大學”。這種違背教育特點的做法當然立刻引起教育界的不滿,許多評論、抨擊的文章紛紛而出。魯迅的 《反 “漫談”》 也是其中一篇。
《反“漫談”》是從北大教授徐祖正的《教育漫語》生發開來寫成的。魯迅別出心裁地摘取了“漫談”二字,“反”其意而論之,意思是和軍閥政府“漫談”教育是談不通的,只能從反面看,從反面做文章;也因為此,“反‘漫談’”還包含著反對和這些軍閥官僚談諸如教育等一切正經事的意思。
為什么不能和北洋政府談教育? 因為魯迅有著深刻的切身體會。他在民國政府教育部任了十多年的職,看過“一打以上”的教育總長像走馬燈似地上臺下臺,早已洞悉這個政府的官場奧秘。他們只是要權要錢要私利,何嘗有半點真心為國為民辦事之心?所以徐祖正教授等知識分子要和他們“漫談教育”,真是“迂論”十足。魯迅辛辣地指出:“對 ‘教育當局’ 說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 (即關鍵字眼——筆者注)看錯了: 以為他要來辦 ‘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 ‘當局’ 的。”那些官老爺們,所以出任教育部門的主管,并非是來辦教育,而 “十之九是意在 ‘當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 ‘做官’”。還有十分之一呢? 雖然“意并不在當局”,卻也有別的并非辦教育的原因,諸如文中所說的為某某公司財團立案表決時多一個贊成票等等。總之,當官就是謀私利(主要是自己的,或小集團的),什么“教育”不“教育”,不過是幌子而已。
魯迅這個一針見血的看法是有大量事實作根據的:一、教育總長設置的隨意性。教育總長并非特別杰出的有識之士所任,“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也并非學有專長、富有教育經驗的人所任,“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教育是個可有可無的部門,“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這些都是北洋政府十多年來貽笑天下的丑事,有案可查,有文在錄的。說明北洋政府根本不把“教育”當一回事,設立“總長”一職,不過是為了加強對教育界的控制。二、魯迅親身經歷。魯迅曾見過“一打以上的總長”在任,其中有兩位以喜歡下屬上條陳出名,似乎真的很肯辦“教育”。但奇怪的是下屬們的條陳“紛紛”,卻均如泥牛入海。終于一天魯迅明白了,“看條陳”是他們做官內容的一項,僅“看”而已,并非去做的。總之,要和北洋政府 “談教育”,無異于對牛彈琴。文章通過對“當局” 的解剖,巧妙地剝開了北洋政府的畫皮。
《反“漫談”》之妙,首在構思奇巧。在眾多的抨擊、評論北洋軍閥的文章中,有“談”的,有“罵”的,有“譏諷”的,有“恥笑”的,但無一不從教育的規律、特點談起。這也是必然之理: 對方違背事物本身發展規律,當然應該以這方面的道理駁之,如此方顯得立論穩實、義正詞嚴,然而魯迅偏偏撇開這條正道,另辟蹊徑,從背后向敵人投出槍刺:北洋政府根本就不知,也不管“教育”是什么,何必與他們費什么唇舌!這批軍閥不過是想當官,以更嚴地控制教育界,謀取更多的私利!一下將他們的假面具從背后掀開。這樣做比之正正經經地論述教育規律、特點,然后認認真真地駁斥北洋政府的做法,費力既少,效果又大,還給讀者帶來新奇的趣味,可謂一舉三得。這種構思之妙,又表現在駁論的突破口的選擇上。文章從“漫談教育”談起,扯到“教育當局”,然后緊緊抓住“當局”二字做文章,毫不松口,將反動派的本質毫不容情地揭露無遺。文中反語、諧語大量使用,幽默之味盎然,諷刺鋒芒暗隱,更使《反“漫談”》表現出魯迅雜文“嘻笑怒罵、皆成文章”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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