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兩晉南北朝詩歌·南北朝詩歌·南北朝文人詩歌·庾信·擬詠懷(選二首)》鑒賞
庾信
其 七(榆關斷音信)
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過。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
《擬詠懷》,是庾信的一個組詩,共二十七首,其標題,有的版本無“擬”字,而多數版本有“擬”字。這是庾信有意模仿阮籍恐禍憂患的《詠懷》詩,用以表現自己身處北朝不能直露眷戀南朝的難言之情懷。故在《詠懷》之上加“擬”,是應當的。
本書選讀《擬詠懷》組詩中的二首,這里著重予以講解。這首《榆關斷音信》在原組詩中列為第七。它是用一種“借漢說梁”的手法,來抒發自己的身世之感和故國之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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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里是借一個漢代女郎(可能是和親女子),身居異域懷念故國的幽思來寫的。它說——
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過。
這是說,遠離故國,音訊早已斷絕,也從不見有故國使者的到來。榆關,古關名,今陜西榆林之東。此泛指北方邊塞。一說,榆關,猶如“榆塞”,古代守關者常?!袄凼癁槌牵瑯溆転槿?。漢使,漢朝廷使者。此實為代指南朝使者。過(guō),這里讀平聲。“絕經過”,即斷絕往來。
這是寫漢代女子盼望著“音信”、“漢使”的心情,顯得十分迫切。即寫“所盼”。接下去,再寫女子身居北國之“所聞”——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胡笳,是漢時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帶的古代的管樂器,漢魏鼓吹樂中常用它。清代形制有三孔,木制,兩端彎曲。羌笛,古代的一種管樂器,因出自羌地,故名。這是說,在異地聽聞的盡是異曲異調和異國音樂,令人腸斷淚落。因為她身雖居異域而心卻系漢國,特別感到傷心。
再用一聯寫女子的體態和聲容,即——
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
這是說,女子的本來纖細的腰肢,現在更其消瘦了;離愁的淚水,使水靈靈的眼睛也減去了光輝。這里的上句,是化用了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腰如束素”的句意。素,白色的生絹。束素,比喻女子腰肢細軟。下句,也有來歷:漢人傅毅有賦叫《舞賦》,其中描寫女子眉眼的名句:“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由此可知,這里所說的橫波,即指眼睛,形容眼光流轉有如水波閃動,清亮靈活。損橫波,即因愁哭而弄壞了眼睛。
接著二句,又寫出紅顏消損的怨恨——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
詩人對詩中的女子給予極大的同情,說她離愁別恨始終不能排遣,自己的青春被消磨殆盡了。恨心,指離恨之心。歇,止也;紅顏,青春之姿色。復,再;無復多,再沒有多少。
最后一聯詩,作者借“漢女”之口,發出至死不移的切盼南歸的呼聲: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
這里,作者借用了兩個著名神話來表達自己的心聲。枯木填海,就是《山海經·北山經》中的“精衛填?!钡墓适?青山望河,則源于酈道元《水經注·河水》”,它說,河神(巨靈)把華山劈成兩半(華山與岳山),讓黃河從中流過。這是說,返回故國的愿望,就如精衛用枯木填平東海,讓華、岳兩山復合阻斷黃河一樣,永遠無法實現,表現了自己的無限傷感。
這是“漢女”的呼聲,當然也是庾信的期待。但是,“重歸故國”的要求,在當時中華處于南北分裂狀態下,確是難以實現的。這種呼聲,實際上,也反映了當時南北兩方廣大群眾要求結束中華民族長期分裂狀態的強烈愿望。此詩的思想內蘊,也從這里顯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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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各聯對仗工整,音律講究,聲韻調諧,顯示了庾詩所代表的南北朝詩歌向唐人格律詩過渡的趨向。這個趨向表現在:
一是初具格律詩的規模。①每篇十句、每句五言,即定字、定句為篇;②首句不人韻,五韻隔行押,用下平聲“庾”部韻,而且一韻到底;③中間幾聯,講究對偶,最后一聯也屬對仗。這些因素,都是“唐律”必備的基本條件,但這首詩還不是唐代的“五律”,而是南朝的一般五言詩(就詩體而言),其中卻有“長律”的某些因素。在唐代近體格律詩中,曾將十句以上的律詩,稱為“長律”,亦叫“排律”。
二是,在詩風上“啟唐之先鞭”。對于庾信詩歌的評議,眾口不一:有說其詩“綺艷”,有說“清新”,也有說“老成”。而楊慎在自己的《升庵詩話》里說得最中肯。他說:
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綺艷”,杜子美稱之曰 “清新”,又曰 “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 而其 “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余嘗合而衍之曰: 綺多傷質,艷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 “老成” 也。若元人之詩,非不綺艷,非不清新,而乏老成; 宋人之詩則強作老成態度,而綺艷清新概未有之。若子山者,可謂兼之矣。不然,則子美何以服之如此!
這確為唐詩的新詩風的形式起了先導作用。如我們也同明人楊慎那樣將其同后世的宋詩、元詩進行比較比較,這樣,不僅更看出南朝詩歌對后世的影響,同時,也可為后世詩歌在詩風傳承上理出一些頭緒來。
其十一(搖落秋為氣)
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壞杞梁城。
天亡遭憤戰,日感值愁兵。
直虹朝映壘,長星夜落營。
楚歌饒恨曲,南風多死聲。
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后名!
這是庾信《擬詠懷》組詩中的一首著名詩篇,多為后世選家青睞。它原列第十一,主要追念梁元帝敗績江陵之悲劇。
這首詩用典較多,需多化口舌和篇幅,但又不因此而影響全詩大意的串聯。故此篇的講解,主要由“釋典”與“譯詩”組成,然后加以略析。
一、釋典:
搖落——凋謝、零落。氣,氣節。本句語本宋玉之《楚辭·九辨》,有句云:“悲哉秋為之氣也,蕭瑟草木搖落而變衰。”
湘水竹——相傳舜出巡殞于蒼梧,他的兩位妃子,將自沉湘水,望蒼梧而哭,淚灑竹上,點點成斑。于是,這成了“湘妃斑竹”典實的出處。
杞梁城——相傳齊大夫杞梁戰死,妻號哭哀極,杞城為之崩塌(“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曾用過“杞妻哭城”此典)。這里作者借以喻其悲哀之沉重,有如杞妻和湘妃那樣。
天亡——言滅亡由于天意。此用項羽之語:“天之亡我,我何渡為?”據《史記·項羽本紀》載,這話是項羽失敗之后,對著烏江亭長說的。這里是借以喻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西魏遣于謹帶兵攻江陵,元帝(蕭繹)出降被殺之事。
日感——感,迫促;值,遇到?!叭崭小?,事出《詩經·大雅·召旻(mín)》“今也日感國百里”的句意,即說國家領土一天天地縮小了。
直虹映壘——古人認為,長虹照映軍營是為兵敗之象征。語本《晉書·天文志》:“虹頭尾至地,流血之象?!薄度龂尽侵尽芬灿杏涊d:“諸葛恪圍新城,不克,還府,白虹繞其車。”
長星落營——古人認為,這也是不吉利之兆?!稌x書·天文志》記載:“蜀后主建興十三年,諸葛亮帥大眾伐魏,屯于渭南(五丈原),有長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損亮營?!c曰:兩軍相當,有大流星來走軍上及墜軍中者,皆破敗之征也?!边@是諸葛亮最后一次親征伐魏,死于五丈原,臨死前,出現了這個天象。因此,被認為這是主將死亡之征兆,在梁元帝時,江陵守軍中梁朝大將胡增佑曾經中流矢而死。
這二個典實引入詩中,均是為了說明梁元帝敗亡之征兆,全是“天意”所致,非“人力”所可挽回。
楚歌恨曲——這里用的是“四面楚歌”之典。在楚漢戰爭中,項羽被圍于垓下,夜聞劉邦軍,在四面歌唱楚歌,疑為自己根據地已被劉邦所占,于是,悲歌慷慨。因此,后人即以“四面楚歌”喻危難之處境。饒,多也。
南風死聲——用《左傳》楚師伐晉的故事。“南風”,并非自然之風,而是指“南方之樂”?!蹲髠鳌は骞四辍份d: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
詩中引進以上兩個典事,都借以敘梁無帝(蕭繹)之敗亡之事。據《梁書·元帝紀》記載——
魏師至……帝在幽逼,求酒飲之,制詩四絕。其一曰: “南風且絕唱,西陵最可悲。今日還蒿里,終非封禪時。”
身后名——語出《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br>
這個典故入詩,是自喻,還是諷人?值得考慮。有的說,這是自喻,認為自己現在只能以酒澆愁,對于身后之名,無以計較,含有消極無奈情緒。余本認為,是諷人。說“末二句言江陵君臣,只圖眼前,沒有后慮,故有此下場。我認為以前說為是,因為一個“仕敵”者,對于自己的前途(即身后事)是無法把握的。
二、譯詩:
此詩用典甚多,要達成詩之通暢,宜于意譯為詩——
秋天來臨,草木凋凌,多么凄涼的季節啊;
的確是一個舊恨壘壘、怨情綿綿的多難之秋!
湘水邊,帝妃啼夫之淚,染成點點斑竹;
杞城下,梁妻哭尸之聲,感而崩城難收。
只怪“天意亡我” 的項羽,正遭到激憤漢軍團團之圍;
國土日益淪喪的幽王,恰碰上猖狂戎兵犯境之憂。
在早晨,彩虹頭尾著地,預卜流血之日將到;
于夜晚,長星流落軍營,征兆主將喪命難留。
仿唱楚地之歌,使霸王別姬而沉江,遺恨千古;
迭奏南北之樂,令楚師聞聲而喪膽,哀音悠悠。
如今呵,流寓北國,南歸無望,只得借酒澆愁;
別管它,身后之名,于今之境,實在無法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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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原是南朝著名的宮體詩人,早年作品多為艷詩。自從由南入北之后,雖然地位通顯,生活優裕,但他長期羈留客地,懷國思鄉之痛始終折磨著詩人的心靈。因此,庾詩之詩風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前后作品迥異,一掃浮艷之風,發出真摯深沉的悲歌。現在選讀的這首詩正體現這個轉變。
在詩中,作者以真摯感情和悲愴文辭,追懷故國——梁朝兵敗而覆亡的悲劇。詩篇通過一系列的凄苦悲涼的歷史故事,充分地表達了詩人懷念故國的幽怨,回顧了歷史上的樁樁教訓;同時,也表現了自己屈節仕敵,有國難歸的內心痛楚和消極無奈情緒。
這首詩,風格蕭瑟蒼涼,有如搖落之秋樹,氣勢凌云,筆意縱橫,情辭悲苦,格調卻是雄健的。全詩雖然大量用典使事(包括成語化用等典實有七、八個之多),但準確貼切,不露斫痕;語言精練,對仗精巧,如“啼枯”對“哭壞”,“天亡”對“日感”,“直虹”對“長星”和“楚歌”對“南風”等,都是異常精妙的對偶詩聯;音韻和諧悅耳,且又聲情并茂,具有強烈的感人力量。僅從這里選讀的兩首詩,也已約略可見庾信后期詩作,確實已把南朝詩歌的完善精工的形式同北朝民歌的質樸剛健精神融洽成一體,其成就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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