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鑒賞
(一作《陪侍御叔華登樓歌》)
李白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復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此詩是李白于唐玄宗天寶十二載秋(753),在今安徽宣城時所作。
謝朓樓,為南齊詩人謝朓(玄暉)任宣城太守時所建。此樓,也稱謝公樓或北樓,唐末,即名為疊嶂樓。公元753年李白同秘書省校書郎(即掌管中央校正典籍的官員)李云于此樓設宴餞別。
“安史之亂”前夕,唐王朝政治腐敗,社會昏暗。詩人面對如此現實,結合自身遭遇,內心極為憤慨。是時登樓餞別,不禁百感交集,滿腔煩憂,慷慨陳辭,把自己自天寶以來的個人困窘和朝政腐敗的苦悶心境和復雜思緒,都借詩噴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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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十四句,有四層意思,即——
第一層:煩憂(滿腔悲憤)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是發端之句,它既不寫樓,也不敘別,而是直抒郁結——什么“郁結”呢?
詩人每天都深感日月不居,時光易逝,心煩意亂,憂憤抑郁。他有“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精神苦悶;他又有對于昏暗現實的憂憤情懷。因此,在詩之開端就來一個長嘆:
拋我而去的就讓他去吧,反正過去(昨日)的日子不會重返;只是今天這種“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的令人煩悶的日子,仍在擾亂我的心境,心頭上的愁云,總是難以驅散。
這個破空而來的發端,一氣鼓蕩地將詩人的久積之煩亂心緒,不可抑制地噴發了出來。因為,這時的李白,已被朝廷“放還”,才能不得施展,政治理想破滅,心情異常郁悶。而誘發其憤瀉這個郁氣的“異火線”,即是謝朓樓的餞別。因為它,才使詩人觸景生情,百感叢集,思緒萬千。你看:
第二層:餞別(心與境契合)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這次為李云餞別,正遇上北雁乘萬里長風南來的美好的清朗秋天,對此佳景,不由得激起“酣高樓”的豪情逸興。何謂“酣”?據孔安國《尚書·傳》云:“樂酒,曰酣。”即盡情暢飲。
這兩句的詩情與詩境同上一層情景迥然各異:先前的那種滿懷悲憤至此已化成豪邁胸襟;先前的濃烈的精神苦悶,也已轉變為爽朗壯闊的境界。為何有此大變?這是因為,詩人登上高樓眺望,只見外面北雁南飛,晴空萬里,一幅壯闊明凈的畫圖,不覺令詩人精神為之一振,煩憂為之一掃,深深感到了一種心與境契合的愉快。心情一舒暢,“酣高樓”的豪興,也就由然而生。
第三層:述懷(仰古人,贊族人)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前二句詩是此詩的難點所在,歷來對此有不同解釋。如今若干注家都沿用唐汝詢《唐詩解》的說法,即:“子(李云)校書蓬萊宮,文有建安風骨;我(李白)若小謝,亦清發多奇。”因此,認為這兩句詩是承“高樓餞別”而分寫主客雙方的,即:上句謂李云文章深得建安精神,風格剛健;下句即自比“小謝”,說自己詩歌也象他那樣清發奇秀。因此,下文才說:“俱懷逸興”。此說,以朱東潤主編的“讀本”為代表,十三院校本、復旦本、唐詩選本、新唐詩三百首和唐詩賞析辭典等,均附和此說。但林庚的《歷代詩歌選》卻持不同意見,認為:“這二句是因謝朓樓而論及謝朓,說自從西漢文章和建安詩歌呈現異彩以來,謝朓又以清秀獨樹一格。”
到底以那一說為妥呢?
我認為《唐詩解》的說法,不免有些穿鑿牽強,特別是“自比說”,不近情理。而“林說”似乎更為妥貼。因為我們想:因李云在朝廷任校書郎而想到喻為“蓬萊山”的東觀(藏書機構),由唐溯漢,并從藏書閣聯想到詩歌文章,是可能的。再說,因登謝朓樓而論及謝朓詩風,也完全通情達理。為什么李白這位大詩人非要于此時此地“自比為小謝”呢?怎么可以在“贊美族人”之同時,來那么一番“自夸”呢?這不會讓詩人自感淺薄嗎?據此,我覺得,僅此兩句而論,主要是即景生情,仰懷古人。其中,或許略含一點贊美李云文章之意,但斷難有“自夸”之心。由于有了上邊二句的鋪墊,下邊兩句倒是詩人述志之辭。其意說——
我李白一生敢于上天攬月,詩文超逸豪雄,都是由于并采兼蓄建安爽朗遒勁精神和謝朓清逸秀發詩風的結果。
這里,把俱懷,解為“并采兼蓄”,是因為“俱”,可作“同”、“并”、“兼”解;“懷”,即有“抱”、“包”之意,還有“藏”之一義,可以引申為“蓄”。如韓愈《送董邵南序》:“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
然而,當詩人面對眼前污濁現實時,煩愁又回復心頭,而且更甚。因此,才有最后一層“抽刀斷水”、“舉杯遣愁”的抒寫——
第四層:遣愁(遺世獨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復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謝朓樓前長流著清冽的宛溪之水。這使詩人把無邊的煩愁同不盡的流水聯系了起來,于是,發出了“抽刀斷水”的奇特比喻。可是,在當前這種塵俗社會中,“憂愁”這個東西,如果想借酒來消愁,就像抽刀斷水一樣,不僅斬而不斷,而且愁上生愁,以至無法排遣。
在這“自悲身世,愁懷難遣”的極度悲憤的情況下,詩人卻悟出一條人生歸宿之路,即:與其謀官不能稱心如意,倒不如像漢人袁閎那樣披發(即“散發”)駕舟,放浪江湖,隱遁塵外。作者在這里暗用了《后漢書·袁閎傳》中之典實,其中云:“延禧末,黨事將作,宏遂散發絕世。”一說暗用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之典,亦通。
這個結尾,似乎有點消極,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只能找到這樣一條排遣苦悶的途徑。否則,詩人將會始終陷于“不稱意”的苦惱深淵。因為,李白的進步理想同黑暗現實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解決的,在那種條件下,難于找出更好的出路。此詩的可貴之處,是詩人雖然處于精神重壓之下,但他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沒有真正頹唐下去。詩尾的“抽刀”二句,正說明詩人仍在抒發強烈“煩憂”的同時,卻表現著他的崛強性格。盡管苦悶難遣,然詩人仍舊力圖“抽刀”斬斷它、擺脫它,而不是沉溺于苦海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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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首詩的評價,傳統說法是:從內容上講,言辭慷慨,而思想消極。在藝術上看,它是“起落無跡,斷續無端”的典型的跳脫多變筆法。
到底應該怎樣認識才對呢?
一、我認為,這首詩同李白其他一些名作一樣,能夠很好地體現詩人特有風格的又一篇代表作。本詩不僅意氣豪放,言辭慷慨,而且思想深邃,感情坦蕩,情調沉雄。雖然全篇首尾言“愁”,但從“煩愁”中吐出一股不肯“折腰事權貴”的傲岸氣慨和堅決反抗精神。當然,采用那“遺世獨立”的反抗方式,似乎沒有“明火執仗”的正面反抗來得積極、痛快。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用了“不合作”的反抗方式,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可行的反抗途徑。因而,不能遽而斥之為“消極”。
同時,就全詩來說,詩行間始終流注著豪放健舉的氣勢。比如“長風”二句與“俱懷”二句,均貫注著一種超遠豪雄的情懷,像是在悲樂中奏出高昂的強音,在濃重的層云間透出明燦的霞光。因此,整首詩給予的感受,不是陰郁和絕望,而是在千憂萬愁中顯出它的豪邁與雄放。
二、至于在詩歌的章法和表達藝術上,也并非“斷續無端”而完全無跡可循的。其實,只要抓住一個“愁”字,即見端倪。“愁”的來由,是詩人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于是,就出現了詩人思想上的矛盾沖突,并且表現了其心緒變化無常。你道真的是“無常”嗎?是有常的。這就是詩人對現實的不滿,對國事的關懷,對人民的同情。實際上,這是李白的一貫思想,直至臨終之前,還不減當年。思想內容上的奔迭,心緒感情上的起伏,表現為詩章結構上的騰挪跌宕,跳躍多變,起伏有序,“起”是常格,“伏”是變格。因為,李白畢竟是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那種不能忘懷的遠大政治抱負,對祖國與人民的熱愛,以及對權貴和封建羈束的毫不調和的叛逆精神;還有他那種噴薄而出一瀉千里的激情,使李白詩歌的基調總是表現為:豪放、雄勁、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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