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干頭。
欄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中一顆最為璀燦耀目的藝術明珠。它描寫一位少女對遠方情人的四季相思,感情綿邈悱惻,低婉深長,處處動人心脾,導人入極美之境而不能自返,實乃言情絕唱。
關于這首抒情長詩的作者,《玉臺新詠》署為江淹,《樂府詩集》則將其視作“古辭”而收入“雜曲歌辭”類,《詩鏡》又說是梁武帝。我們認為,從這首詩的內容和表現形式來看,它胎息于南朝樂府民歌是無疑的;但從其藝術表達的圓熟來看,顯然經過文人之手——不僅僅是加工潤飾而已,而是一番再造(或摹擬)。這位文人,我們大體可以推定是江淹。江氏在文學史上以善于摹擬著稱,同時他的那篇《別賦》既描寫別時,也預想別后,篇中借鑒樂府民歌之處不少,有些地方的情景、手法均與本詩類似。
以夢起、以夢結,實景與夢境相互映襯、相互強化——這是本詩在藝術構思上的重要特點。“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開頭這兩句是說正當梅花盛開的冬季,抒情女主人公想起與她的情郎一同在西洲賞梅的景況,這種美好的回憶縈繞心懷,釀成一個夢:她在夢中來到西洲,折下一枝梅花寄送給江北的情郎。我們知道,折梅寄遠之事只能存在于睡夢和幻想之中。詩中沒有明言是夢,而借寄梅一事作了暗示,直到最后才有交待。按照心理規律,心意為某事盤桓久而深者,極易催化成夢。除“憶梅”而外,還有什么原因能使這位少女入夢呢?這就自然引出關于四季相思的描寫,這種相思正是以上夢境的現實因由。此乃詩中夢與現實在感情邏輯上的內在聯系。以上說的是本詩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從“單衫杏子紅”至“海水搖空綠”均是寫實,先說女子如何年輕美艷,次以她居處環境的孤寂來襯托她內心的苦悶,再次寫她青春的生命在苦悶之中勃勃而動,由開門盼郎而出門采蓮,由憶郎不至而仰望飛鴻,由登樓望郎而盡日憑欄,時間就在這一過程中漸漸推移,由春及夏,由夏及秋,忽而又要秋去冬來,周而復始、回到西洲賞梅的季節了,卻仍不見情郎回來,眼前是:“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然而,“海”、“天”無情人有情,女子纏綿悠長的情思愈綰愈深,自然把她帶入一場與西洲賞梅有關的閨夢之中。于是,第三部分即最后四句寫道:“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此處由上文的第三人稱跳到第一人稱,變成抒情女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手法為樂府民歌所特有,可見江淹摹擬得如何精到。這里是本詩感情發展的高潮所在,也是對開篇夢境的明確解釋。全詩在藝術結構上渾然天成,脈脈相通,“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司空圖《詩品》),完全是一個活的機體。
《西洲曲》的藝術魅力,更主要的是來自抒情女主人公那不朽的藝術形象。作者對凡能表現其生命之力的外貌、心理、行動、細節及其所處的環境,都進行了多角度、多層面的刻畫。“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這里不僅是說女子身著杏紅色的單衫,雙鬢象雛鴉的羽毛那樣又黑又亮。它還有其他方面的意蘊:杏子紅時,正當春天,這就借景物暗示了季節;自然界的春天往往使人聯想到人的青春年華;紅杏與雛鴉的形象,包含著對這位年輕女子愛而惜之的感情;并且,“單衫”、“雙鬢”又容易引起關于體形、肖相的聯想。下文“門中露翠鈿”、“垂手明如玉”亦是人物的外貌描寫,一云首飾之美麗,一云膚色之明艷,以上所有的外形描寫均是為了傳神寫心。儀容既如此嬌好,情思亦更為綺麗。作者重點展示這位女子的內心世界,寫她如何觸景生情,情動而思,思極成夢。為表現這一心理流程,作者采取了環境烘襯、化靜為動、變化時空、真幻交錯、逐層推進的藝術手法。“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這八句由遠及近地點出女子居所的環境,若把順序倒轉過來便是:女子家門前有一顆烏臼樹,附近是橋頭,由此乘小舟渡水可至西洲。西洲乃昔時賞梅、今日夢梅之所,在此折梅而寄江北,故知西洲當與江北相對,且距女子之家不太遙遠。由詩中“江北”、“海水”、“南塘”、“兩槳橋頭渡”等語又可以推知,環繞女子居所的乃一水鄉澤國,渡往西洲之水路不一定是與情郎相隔之江。錢鐘書先生以為,“《西洲曲》寫男‘下西洲’,擬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管錐編》),此乃先生未暇細思之故也。若按先生之意,不僅與上文環境、位置的交待不能相吻,而且與下文鴻飛西洲、南風吹夢等處亦很難合隼。(弄清這個問題對于理解人物形象乃至全詩至關重要,故在此處贅言幾句。)詩中的伯勞亦稱博勞,又名。據《禮記·月令》和《古微書》載,此鳥仲夏始鳴,多單棲。“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兩句交待時間已到夏天,當日暮風起之時,烏臼樹婆娑有聲,伯勞鳥飛鳴求偶。在這片孤冷的氣氛之中,抒情女主人公相思難耐;我們通過“門中露翠鈿”的“露”字,似乎可以看到她那苦苦期待、焦灼不安的表情。從“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二句起,開始以人物行動來顯示其心理的演化,變靜態的揭示為動態的展現。“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這里時間、空間都變化了,時間是“秋”(準確點說是夏秋之交),空間是“南塘”。“蓮花過人頭”的南塘,是人物活動的又一環境。這里幽靜、清雅,常為情人約會之處。現在女子孤身一人來到這里,心之所念,情之所往,是自然能夠意會的。同時,“蓮”與“憐愛”之“憐”、“懷戀”之“戀”同音,乃是樂府民歌常用的雙關手法。“蓮花過人頭”,人亦如蓮花亭亭玉立;“蓮子青如水”,心亦似蓮子純潔無瑕。“低頭弄蓮子”一句,特別是句中的“弄”字,寫出無限情韻,女子的嬌羞、自憐、細味、沉思、一往情深、堪愛堪惜之狀,似可觸摸,楚楚動人。“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二句更是明確地把所采之蓮當作自己心跡情思的象征物而倍加愛重,置于懷袖之中。“蓮心徹底紅”這樣的語句簡直是一篇對所愛之人永遠忠貞不二的自誓。“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此時秋氣漸深,鴻雁南飛。古來有鴻雁傳書的說法,女子抬頭仰望秋空,是希望情郎寄來書信,以稍微撫平心頭的思念。然而,雖然“鴻飛滿西洲”,卻不見情郎的消息,于此生發出下面青樓望郎的一段描寫:“樓高望不見,盡日欄干頭。欄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這幾句為女子提供了一個新的環境:她在青色的高樓上終日憑欄遠眺,曲折的欄桿猶如郁結的迴腸,“海”、“天”的景象更是徒增感傷。此種感情的排解又談何容易!女子憑欄之際,西洲一定在其望中。心中的情思與這一舊游之地相粘相合,立即幻化為優美的夢境。最后四句即女子的內心獨白即是自述此夢的內容。奇特的是,明明是女思情郎,但她在夢中卻想象著對方也正為相思的愁悵纏繞著,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謂:“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同上第114頁),《詩·魏風·陟岵》、杜甫《月夜》等均寫出這一心理現象,其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寫夢,后者是寫實。本詩正面、直接地描寫人物心理只有開頭和結尾兩處,然而其他地方的所有描寫無一不是為人物心理即“情”字服務,所以我們可以把這首詩稱之為抒情女人公的心理活動史(或感情發展史)。作者以美麗多情的筆墨,創造了一個美麗多情的形象。
與《西洲曲》以上兩個方面的藝術成就緊密聯系的,便是它在語言形式上的獨到之處。南朝樂府民歌多為五言四句,如此狹小的形式顯然容納不了《西洲曲》這樣豐富的內容。于是,《西洲曲》突破常規,以五言四句為基本單位,四句一韻,構成一首長達三十二句的抒情詩篇,似乎是由八首五言四句詩組成。每四句首尾之間多用“接字”之法,而且上下兩句也往往相接,句意蟬聯而下,生生不窮。這就是《古詩源》所說的:“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西洲曲》的感情基調本來就低傷惋,這種感情既相承相綰而又搖曳變化,具有音樂般的旋律和節奏。作者為這種具有音樂性的感情找到了一個與其一而二、二而一的表達形式,這就誕生了萬古常新的《西洲曲》。
《西洲曲》之所以是不朽的,就在于它以獨特的藝術形象、獨特的藝術構思和獨特的藝術語言,歌唱了人類最普遍、最永恒的愛情。它不僅為中國的讀者所喜愛,也將為世界的讀者所喜愛。藝術生命超越時空的奧秘,從這首詩里也可窺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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