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傷逝——涓生的手記》原文與賞析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事情又這么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獨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我并沒有曾經從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創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于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現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 ……
子君不在我這破屋里時,我什么也看不見。在百無聊賴中,隨手抓過一本書來,科學也好,文學也好,橫豎什么都一樣;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覺得,已經翻了十多頁了,但是毫不記得書上所說的事。只是耳朵卻分外地靈,仿佛聽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從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漸臨近,——但是,往往又逐漸渺茫,終于消失在別的步聲的雜沓中了。我憎惡那不像子君鞋聲的穿布底鞋的長班的兒子,我憎惡那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
莫非她翻了車么?莫非她被電車撞傷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經當面罵過我。
驀然,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時,卻已經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約并未受氣;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我后來也想,倒不如換一張雪萊淹死在海里的記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罷;但也終于沒有換,現在是連這一張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這是我們交際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后,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了解的了。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照例是那鲇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帖在臟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 我驕傲地回來。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在,那時的事后便已模糊,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后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只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表示的態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后的情形。可是臨時似乎都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后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只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但也還仿佛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后來又漸漸轉作緋紅,——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怎樣說或是沒有說。
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
這溫習后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只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后來,便只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后,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后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并未想著什么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并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里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雞,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還有一只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啊!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里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對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 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
奉 局長諭史涓生著毋庸到局辦事 秘書處啟 十月九號 |
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長的兒子的賭友,一定要去添些謠言,設法報告的。到現在才發生效驗,已經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鈔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她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我們先是默默地相視,逐漸商量起來,終于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一面登“小廣告”去尋求鈔寫和教讀,一面寫信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說明我目下的遭遇,請他收用我的譯本,給我幫一點艱辛時候的忙。
“說做,就做罷! 來開一條新的路!”
我立刻轉身向了書案,推開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過那黯淡的燈來。我先擬廣告;其次是選定可譯的書,遷移以來未曾翻閱過,每本的頭上都滿漫著灰塵了; 最后才寫信。
我很費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停筆凝思的時候,轉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凄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么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開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繚亂,忽然有安寧的生活的影像——會館里的破屋的寂靜,在眼前一閃,剛剛想定睛凝視,卻又看見了昏暗的燈光。
許久之后,信也寫成了,是一封頗長的信;很覺得疲勞,仿佛近來自己也較為怯弱了。于是我們決定,廣告和發信,就在明日一同實行。大家不約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無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堅忍崛強的精神,還看見從新萌芽起來的將來的希望。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們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鳥販子手里的禽鳥一般,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決不會肥胖; 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籠外,早已不能奮飛。現在總算脫出這牢籠了,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
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生效力的; 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 已經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行得很慢。然而我決計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這就證明著我的工作的切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曾經說過,他的刊物是決不會埋沒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帖了,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了,更容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共譯了五萬言,只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里用腦,飯量已經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喂了阿隨了,有時還并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于是吃我殘飯的便只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里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
后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只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凄苦和無聊,至于不大愿意開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變呵!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希望從什么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么快,火爐就要成為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擔。于是連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也不愿這樣做。終于是用包袱蒙著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于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凄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么?”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么,——什么也沒有。”
我終于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后,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后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園里,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于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無須買票;閱書室里又裝著兩個鐵火爐。縱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余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于我尤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里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 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講臺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里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于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顏色去了。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憂疑來,只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里,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并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于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她早已什么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斗,只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 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里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后惡意地刻毒地學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著傾聽,后來沉默了。我也就斷續地說完了我的話,連余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了。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我同時豫期著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只有沉默。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著寒風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里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里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云,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兩張書券: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于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于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于走進自己的屋子里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后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么?”過了些時,我只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么?”。
“沒說什么。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著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心地有些輕松,舒展了,想到旅費,并且噓一口氣。
躺著,在合著的眼前經過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經現盡;暗中忽然仿佛看見一堆食物,這之后,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睜了孩子氣的眼睛,懇托似的看著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沒有了。
但我的心卻又覺得沉重。我為什么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著虛空的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墓。
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
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后,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于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在這里是異樣的空虛和寂寞。我想,只要離開這里,子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然而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我不得已,只好訪問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經出名的拔貢,寓京很久,交游也廣闊的。
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罷,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里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后,冷冷地說,“但那里去呢?很難。——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罷,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于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經忘卻了怎樣辭別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 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像去年那樣。她雖是想在嚴威和冷眼中負著虛空的重擔來走所謂人生的路,也已經不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自然,我不能在這里了; 但是,“那里去呢?”
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
我還期待著新的東西到來,無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無非是死的寂靜。
我比先前已經不大出門,只坐臥在廣大的空虛里,一任這死的寂靜侵蝕著我的靈魂。死的寂靜有時也自己戰栗,自己退藏,于是在這絕續之交,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陰沉的上午,太陽還不能從云里面掙扎出來,連空氣都疲乏著。耳中聽到細碎的步聲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睜開眼。大致一看,屋子里還是空虛;但偶然看到地面,卻盤旋著一匹小小的動物,瘦弱的,半死的,滿身灰土的……。
我一細看,我的心就一停,接著便直跳起來。
那是阿隨。它回來了。
我的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經過許多回的思量和比較,也還只有會館是還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這樣的破屋,這樣的板床,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那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還是那么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么輕松簡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這卻更虛空于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么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畢。
【析】 “五四”以后,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口號作為中國覺醒青年的新的憧憬和理想涌入中國,這是繼維新運動之后中國思想界的又一場 “歐風美雨”。但是,對于當時的中國青年,它們到底還是一些過于抽象和籠統的東西。而“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男女平等”對于青春期的青年學生則是更具有直接現實意義的要求,“嘗鼎一臠”,后者也便自然成了前者的代用品或對等物,茅盾在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曾經指出,當時描寫男女戀愛的小說占了全數的百分之九十八,這也可見當時對“戀愛自由”的重視了。
在當時的戀愛題材的文學作品中,有大量愛的喜悅的表白,也有大量失戀的痛苦的哀嘆,有成功的愛情追求,也有失敗的情場爭斗,但這一切,幾乎都指向一個最終的意愿——愛的結合與自由的結合。“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該自己決斷。”胡適《終身大事》中的田亞梅女士坐著她的所愛陳先生的汽車離家而去了,成功了她的“自由的追求”。還有更多的人呻吟著失戀的痛苦,因為他們無法實現與自己所愛的人的婚姻的結合。
“自由結合”在當時是一個新的時髦的詞兒,但當時作家所描寫 的戀愛追求也可以用中國傳統的語言所表達——“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中國青年男女幾千年來一直在追求著的一個古老而又常新的愿望。而愛情的喜悅和失戀的痛苦,則同樣是從《詩經》的首篇《關睢》以來中國文學的一個永恒而又常變的主題。那么“五四”以后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男女平等”與中國幾千年來那些古老理想到底有什么本質不同呢? 它們理應給新文學作家提供一些什么樣的新的藝術空間呢?顯而易見,當時的多數作家是未及細細體味的。大概也正因為如此,當時大量的戀愛小說還基本沒有超脫中國傳統的“才子佳人”模式和“倡優士子”模式,在思想內容上和藝術形式上并沒有更深的挖掘和更新的開拓。
我們必須看到,“五四”時期所提倡的 “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男女平等”有與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里所表現出來的愿望和要求根本不同的內涵,它們首先是作為普遍的社會原則和社會思想原則提出來的社會和社會思想改造的口號,而不再同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一樣,僅僅作為作家的良好愿望和戀愛者本人的自然欲望和要求了。事實上,包括曹雪芹在內的任何中國古代文學家,在他們描寫著青年男女的愛情喜劇或悲劇的同時,都沒有認為“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男女平等”應該成為整個社會和社會思想的普遍性原則,都沒有意識到社會成員(包括戀愛者本人的父母,長輩或君王) 對婚戀者的個人選擇的干預是違反基本的社會原則和社會思想原則的不良甚至惡劣的行為,是對婚戀者的幸福的破壞。因此,現代的“戀愛自由”不僅意味著男女雙方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進行選擇,而且意味著應該是在完全自由的條件下進行選擇,亦即這種選擇不應受到社會的從任何一個方面來的岐視,迫害、破壞和打擊。一旦這種岐視、迫害、破壞和打擊已經在婚戀者本人的心理上或生活環境中留下了自己的陰影,婚戀者的悲劇便或隱或顯、或大或小地被注定了,并且這種悲劇絕不僅僅是由于婚戀者本人的過錯所造成的,不難看出,正是在這樣一種思想意識的推動下,魯迅創作了他的唯一的一篇現實題材的婚戀小說《傷逝》。
首先應當看到,魯迅的 《傷逝》從根本上改變了“五四”時期絕大多數愛情婚戀小說的藝術構圖:它不像很多愛情婚戀小說那樣只著眼于婚戀,愛情雙方的離合際遇或道德的情感的趨向 (如張資平的愛情小說),也不只著眼于婚戀一方的失戀的痛苦或性的苦悶(如郁達夫的性愛小說),而是在愛情的雙方與他們所處的整個社會環境之間設置了矛盾和斗爭,一方是歧視和破壞、一方是掙扎與反抗,這種構圖的思想內涵分明是: 婚戀者的結合的自由與幸福不僅僅取決于當事者本人有無自由或爭取自由的覺悟和意識,同時還取決于他們的生活環境承認與不承認、給予與不給予這種自由。在這里,主體意識的自由性和社會環境的自由性是相輔相成的,任何一方的喪失都意味著雙方的共同喪失。與此同時,《傷逝》也不同于淦女士 (馮沅君)的愛情小說,后者也重點描寫環境(家庭的干涉)和人物(戀愛雙方)的對立,也重視環境的不自由如何強化著主體意識的不自由 (女主角由于對慈母的愛而放棄自由選擇的權利),但淦女士始終把這種對立放在自由結合的目的的實現上,她像古代詩人和小說家一樣把有情人終成眷屬作為愛情追求的最終目標,似乎只要這一點得以實現,婚戀者的幸福便有了保證(在古代小說中往往幾句話了結結婚后的一生;男歡女愛,白頭偕老,舉案齊眉,生了幾男幾女,兒子都做了大官云云;“五四”以后的新的愛情小說對男女主角婚后的生活似乎也無甚可說,總之應是幸福美滿的)。只有魯迅,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藝術構圖。《傷逝》重點不寫婚前卿卿我我的戀和破裂后恩恩愛愛的怨,而是把重點放在從自由結合到最終離異的全過程。在這時,環境的不自由才更明確地表現為主體的不自由,社會環境與婚戀者之間的對立可悲地形成了婚戀者雙方的明顯的分裂和對立,并最終釀成了愛情婚姻的悲劇。
涓生和子君的愛情在一開始便是在不自由的條件下進行的,并且這種外在的不自由已經在他們的愛情關系間投下了陰影,改變了戀愛的面貌。我認為,現在城市的有知識的青年已經能夠直接感到: 涓生和子君的婚前關系并不是正常的、應有的戀愛關系。戀愛是在戀愛雙方進行的,這是戀愛雙方加強接觸和了解,并在此基礎上加強彼此的精神、情感吸引力的關系。在這個過程中,雙方從最初的、最一般的男女相互吸引的基礎上,通過彼此的交往或了解逐漸增加著精神和情感的吸引力,使之成為靈肉一致的相互渾融的吸引力量。與此同時,雙方的交往加強著彼此共同的趣味和愛好,并對彼此的獨立個性增強著適應的力量,這為婚后的彼此共同生活奠定了初步的基礎。關系的確定是戀愛的結果,而不是戀愛的目的。但在涓生和子君的生活環境中,幾乎從彼此加強交往的一開始,便已經意味著二者對對方的默許了,戀愛的過程幾乎只是彼此溝通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思考和致力的重點始終是能否及如何抗拒外界的壓力,爭取實現結合,我們看到,這種戀愛方向的改變使涓生和子君彼此的適應了解幾乎僅僅停留在極為表面的層次,除男女間的本能的吸引和外形的吸引之外,子君幾乎只是被一種模模糊糊的理想所陶醉,涓生也只是敬佩子君的勇敢,而對于自己對面這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及其習慣和愛好,他們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正是因為如此,當婚后涓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便感到“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愛情沒有因結合而強化,反而迅速消失了。
涓生和子君的戀愛過程不是加強了 自身的自由性,而是使自己愈益陷入了不自由的境地。涓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子君則與“自己的叔子早經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魯迅的描寫使我們看到,當整個社會和社會廣大人眾不承認涓生和子君的婚姻選擇的自主性和自由性的時候,他們的“自由”的選擇恰恰意味著選擇了更大的“不自由”。就擇偶而言,他們是自由的,但在整個社會上,他們的自由的空間卻幾乎全部失去了。這一切都投射進了涓生和子君的婚后的生活中去。婚前的獨立生活和婚后的家庭生活永遠存在著極大的差距,而戀愛則是二者之間的一道滑梯,可以縮小由這種差距帶來的生活震動和心理震動,但涓生和子君的戀愛卻極大地改變了自己的固有生活,當婚后子君極力在新的家庭關系中修補和恢復婚前在富裕家庭中那種安逸和平靜的舊生活,當涓生極力在家庭中找到自己婚前的完全獨立的個人生活的時候,他們之間的矛盾和差距便明顯顯露出來了。他們都感到為這個婚姻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都需要從對方的溫暖中補償這種犧牲,但又都不可能完全得到它。彼此的怨悵情緒增加了,子君感到涓生不再像婚前那樣有生氣、那樣溫暖,涓生則覺得子君加重了自己的生活負擔,這種怨悵情緒蟲蝕著他們的愛情,加深著他們的裂痕,外部的每一變動都使他們的愛情關系罩上更深的陰影。人不但需要男女間的情愛,同時還需要社會的友誼、家庭的溫暖,但這一切都由于自由結合的行動和社會思想的守舊而失去了,他們陷在了完全孤獨與孤立的境地。在這里,自由的愛情也成了不自由的,他們都本能地害怕失去這種愛,但越是害怕越是失去自由感情的交流,愛情一旦罩上了虛偽,愛情也就不翼而飛了。在這時,生活的重擔便更是重擔,意志力得不到愛情力量的支持,長期的經濟壓迫便漸漸壓垮了意志的筋骨。最后,當二人誰也難以再支撐的時候,破裂也便成了勢所難免的事情。孤獨中的愛曾是他們人生中唯一的希望和樂趣,失去這種愛也便意味著失去了生活、失去了幸福,人生僅成了痛苦的重負,子君的死也是不難理解的。顯而易見,假若涓生和子君生活在另一種生活環境和思想環境中,假若這個環境把他們的自由結合視為完全正常的、道德的、自然如此的行為并因此而不對之施以歧視、刁難和打擊,涓生和子君便會有更大的自由空間以使他們的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即使由于他們的主觀原因再無法維持二人的結合,相互的離異也并不意味著希望和幸福的全部毀滅,其愛情經歷也便不是悲劇性的。總之,涓生和子君的悲劇絕不主要是他們個人的過錯,而是陳腐守舊的社會思想環境扼殺了他們的幸福和愛情。
《傷逝》是一篇全新的愛情小說,它第一次把筆觸深入到青年男女婚后的情感關系中去。與此同時,這也產生了它在藝術上的另一個顯著特點——通過心靈自白和往事追述進行的精細微妙的心理刻劃。
涓生不是陳世美式的喜新厭舊的負心漢,在他與子君的情感變化中沒有一個更美的女郎插足其間; 他也不是《負情儂傳》或《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生,不是見利忘義的小人。他與子君關系破裂的原因完全是情感變化的結果,是心理的事實。在這里,需要的是列夫·托爾斯泰式的“心靈的辨證法”(車爾尼雪夫斯基語)。魯迅運用了涓生手記的方式,但涓生的自述只是涓生的自我意識和他回憶中的事實,是小說中的表層和現象,它還存在著更深層的東西,這是魯迅通過涓生的手記暗示出來的涓生和子君心理變化的過程,是涓生自己也未曾自覺意識到的內容,請看下面的一段文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涓生的話無疑是正確的,但魯迅卻并非為了揭示這種生活的真理,而是為了揭示涓生這時的內心的真實。涓生這里已經開始失去了對子君的愛,開始對子君感到失望,而同時又擔心著愛的失去,顯而易見,在他熱戀著子君的時候,是不會想到愛情需要更新的道理的。子君已經朦朧地覺得了自己的失望,感到婚后的實際與婚前的想象的差距,所以她“領會地點點頭”。但她領會的并不是涓生有關愛情更新、生長、創造的大道理,對此,她實在并不 “領會”,因為她正在按著自己的方式努力去做涓生的“好妻子”,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還應當做什么和怎么做。
魯迅這種心理刻劃的手法在當時的中國文壇上是獨特的,它帶來了心理刻劃的高度精確性和細致性,郁達夫、郭沫若為代表的創造社浪漫主義小說,多是把主人翁的抒情和議論當作作者情感和思想的直接表現(作品中的“我”常常就是作者),其心理表現是直露的,甚少含蓄和余味; 葉圣陶為代表的文學研究會的現實主義小說,主要以人物的語言,行動表現人物的心理,其心理的表現多少帶有粗疏感,很難把人物(特別是知識分子)內在的情感與心理的過程極細密地表現出來。《傷逝》中的心理刻劃細密而不直露,其成就是很高的。
魯迅通過涓生的手記所暗示的涓生與子君的情感變化過程,大致可分為下列幾個階段。
一、婚前的互愛。這時二人的互愛是真誠的,但他們愛的都是被最初的愛情想象理想化了的對方,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對象。涓生理想中的子君是一個勇敢的新女性,子君理想中的涓生是一個有為的、自己可以依托終生的好丈夫。婚后的生活很快揭去了由彼此的想象罩上的這層面紗,失望繼之而來。
二、婚后彼此的感情迅速冷卻,在這冷卻面前涓生和子君都感到困惑,但他們卻還努力挽回消失了的熱情。子君常常在涓生面前溫習婚前的情景,分明由于現在的生活中已沒有足以使她感到溫暖和驚喜的東西,回憶成了維持熱情的一種手段,但卻是難奏奇效,易致厭倦的手段; 涓生希望在新的生活中找到產生新的熱情的源泉,但除了對子君的隱隱的不滿外,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在這種生活境況下使愛情更新、生長、創造。
三、感情的喪失與彼此的不滿公開化。在經濟壓力下涓生和子君的矛盾開始公開化,彼此的不滿已成了明確的意識。“自覺了我在這里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在這種意識中包含的是涓生對子君的怨悵情緒。在涓生強行放掉阿隨之后,“子君的凄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子君這種“凄慘的神色”包含著對涓生的極度不滿,她感到涓生是冷酷的,這不僅是對阿隨的,也是對她的,她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凄慘和命運的凄慘。
四、涓生在生活的重壓下,開始暴露了曾經被憧憬著愛情和幸福掩蓋下的利己主義的思想。“人必須活著,愛情才有所附麗”,這個“人”,首先是自我,于是漸漸產生了擺脫子君的念頭。開始是不自覺的閃現,但閃現之后便不再離去,他感到恐慌,有著自責,但自責也沒有可能壓抑住這種強烈的心理趨向。繼之,他便圍繞這種念頭形成了各種人生哲理,但所有這些人生哲理都是擺脫子君的理由,是為自己開脫道德責任的理論,帶有極大的虛偽性。再后,他的心理活動又轉移到如何將自己的想法暗示給子君的方法上。我認為,魯迅這一部分的心理刻劃最見功力,這幾個層次相互交錯,反映著涓生當時心緒的紛亂、思想的波動、愛與恨的復雜交織,但在波動中又見層次,擺脫子君的決心愈益增強,道德責任感逐漸被摧毀。子君在這時已經意識到變故的到來。她努力做著絕望的掙扎,“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就寫在自己的心上。” 當這掙扎終于失敗后,她承認了自己的命運,獨自出走了。
五、涓生的悔恨和自譴。在涓生的悔恨和自責中,魯迅使我們看到,涓生實際上還是一直愛著子君的,只是由于生活的壓迫以及擺脫這種壓迫的欲望,使他把子君與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對立起來。增加了自己對子君的怨恨之情。但子君的真的出走,并沒有使他感到心靈的輕松和生活的輕松,并沒有像那些薄情漢一樣感到如愿以償。甚至他自己也沒感到,恰恰在這段痛苦的共同生活中,子君成了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兩個人比婚前戀愛時期更緊密地融為一體了。他的痛苦和悔恨,向人們揭示了一向被壓抑在涓生內心深處的對子君的愛,但這時悲劇已經注定,給涓生留下了永難磨滅的悲哀和痛苦。
一部作品是需要時間考驗的。在發表之初,《傷逝》并沒有引起讀者的特別關注。在當時那些淺露的愛情小說面前,人們感到它缺少應有的情味。但進至今日,人們越來越感到了它的深刻性和藝術魅力。《吶喊》 中的《阿Q正傳》、《彷徨》中的《傷逝》,被越來越多的人承認為魯迅小說的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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