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②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③

【注釋】 ①燕子樓：在彭城(今江蘇徐州)。據說唐張尚書為愛妾關盼盼所筑，盼盼善歌舞，雅有風姿。張尚書死后，盼盼念舊愛不嫁，獨居此樓十余年。白居易有《燕子樓》詩三首并序述其事。(張尚書舊說多指張建封，據今人考證實乃其子張愔) ②紞(dan膽)如：擊鼓聲。《晉書·鄧攸傳》載吳人歌：“紞如打五鼓，雞鳴天欲曙”。③黃樓：在徐州東門，蘇軾任徐州知州時所改建。蘇轍、秦觀都曾為黃樓作賦。

【譯文】 明月皎潔如白霜，秋風爽暢似波紋，清幽的景致無邊無岸。曲折的港灣里跳躍著活潑的游魚，團團的荷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一派寂靜無人瞧見。咚咚三聲更鼓，鏗砰一葉墮地，幽暗的夢境被驚得煙消云散。夜色蒼茫，夢幻再也無處尋覓，醒來獨自把小園繞遍。客居他鄉厭卷仕途，欲尋山林歸隱的路徑，總望不到那迢遙的故園。燕子樓空無所有，當年的佳人現在何處?緊閉的空樓僅只棲息著舊時的梁上燕。古往今來恍如夢寐，世人何曾夢醒，只是不停地產生著舊歡新怨。到日后有人來此憑吊黃樓冷清的夜景，也當同今日我感傷燕子樓物是人非那樣，定會為我發出深長而感愴的喟嘆!

【集評】 宋·曾敏行：“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稿，人未知之。一日忽哄傳于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于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何謂。”東坡笑而遣之。”(《獨醒雜志》卷三)

宋·曾慥：“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曰：‘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高齋詩話》)

宋·張炎：“詞，用事最難，要休認著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此皆用事不為事所使。”(《詞源》卷下)

清·先著、程洪：“‘野云孤飛，去來無跡’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嘆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詞潔》)

清·鄭文焯：“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奧悟。”(《手批東坡樂府》)

【總案】 元豐元年(1078)蘇軾任徐州知州。是年十月夢登燕子樓，憑吊陳跡，發抒感慨作《永遇樂》詞。上片寫驚夢游園。先述夜景，風月明凈，一派清幽，港魚荷露，體物精微，大小景物結合，烘染出小園之幽、之美、之靜，映現出詞人心靈清虛澄澈，繼寫鼓鳴葉墮，幽夢被驚，醒后游園，夢幻難尋。“小園行遍”，倒點一筆，則夜景為夢中所歷，抑或覺后所見，迷茫縹緲，似真似幻，任人領悟。下片寫游園尋夢所感。由倦游心緒、思歸情悰，折轉到憑吊陳跡懷思前人，綰合題旨，生發出物是人非、生命無常之慨，進而升華到宏觀人生的思考，而喟嘆世人不覺，枉滋恩怨。收筆攏到自身，感慨不盡。由記夢到感夢，由夢驚斷寫到夢難覺，情由景發，觸物感懷，融理入事，以高曠清幽之意境，寓宇宙人生之哲思，韻格最為澄明超宕。人生本為一過程，其暫時性、易逝性，不可回避。世人耗盡生命之火，迷戀于勢利角逐而不醒，哲人高士則希圖擺脫羈縻，而追求生命價值之純潔。蘇軾此詞正體現出這種跳越泥沼而昂首天外的超拔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