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屈原·離騷》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②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③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④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⑤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⑥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⑦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⑧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⑨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⑩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¹¹⁾

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¹²⁾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¹³⁾



【注釋】 ①離騷：有“離憂”(司馬遷)、“遭憂”(班固)、“別愁”(王逸)等諸說，今人游國恩認為是楚國固有歌曲的名稱，即“勞商”，有“牢騷”之意。 ②高陽：遠古帝王顓頊(zhuan xu專虛)的稱號。苗裔(yi 議)：“苗”是初生的草木，“裔”是衣邊，引申為后代子孫。朕(zhen陣)：古代貴賤通用的第一人稱代名詞，秦以后成為帝王自稱的專用詞。皇考：對已故父親的美稱。皇，光明;考，指亡父。伯庸：皇考的字。 ③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人將天宮劃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等分，謂之十二宮，以歲星(木星)在天空運轉所指向的方位來紀年，歲星指向寅宮(斗、牛之間)的那一年，叫做攝提格。攝提格即寅年的別名，這里省去“格”字。貞：正。陬(zou 鄒)：即陬月，是夏歷正月的別名。夏歷正月建寅，陬月也即寅月。孟陬，一年之始的孟春正月。惟：語詞。庚寅：庚寅日(紀日的干支)。降：降生。 ④皇：“皇考”的簡稱。覽：觀察。揆(kui 葵)：衡量。初度：初生的情況。肇(zhao照)：始。錫：同“賜”，給予。嘉：美好。 ⑤正則：公正的法則(包含“平”的意思)。靈均： “均”，借作“畇(yun 云)”，形容田地平坦整齊。“靈均”即美好的平地 (包含“原”的意思)。 ⑥紛：美盛貌，形容后面的“內美”。楚辭句例，往往形容詞前置。 內美： 內在的美質，指前八句所言的世系、 生辰、 名字。重 (zhong種)： 加上。 脩能： 修飾容貌。 脩， 同“修”; 能， 同“態 (熊)”。 ⑦扈(hu戶)：披在身上。離：一作“蘺”，香草， 生于江中， 故稱“江離”， 又名 “蘼 (mi迷) 蕪”。 芷： 即白芷， 香草， 生于幽僻之處，故稱“辟芷”，辟同“僻”，幽也。紉： 串聯。秋蘭：香草名，秋天開小花。佩：披戴在身上的飾物。 ⑧汩(yu域)：水流疾貌。不吾與：即“不與我”。與，等待。 ⑨搴(qian千)：拔取。阰(pi皮)：土坡。木蘭：香樹名。 攬：采。洲：水中陸地。宿莽：一種冬天不枯的草名。 ⑩忽：速也。淹： 久留。代序：輪換。(11)惟： 思也。美人：此“美人”有喻懷王、作者自喻、泛指賢士等諸說，清戴震以為喻壯盛之年，疑近似。(12)撫壯：撫， 憑也; 壯， 壯盛之年。穢： 指不好的行為。 度：態度， 或指現行法度。(13)騏驥： 良馬。乘良馬喻用賢人。夫： 語助詞。先路： 前驅。



【譯文】 我本是高陽古帝的后代子孫，伯庸是我赫赫有名的父親。恰逢寅年寅月又寅日，我神奇地自天降臨，先父鑒于這吉祥中正的時辰，于是賜予我嘉字美名;取名為“正則”，擇字叫“靈均”。我已經具有如此多內在的美質，更加上又注重外在的修飾。身披幽香的江離白芷，再串聯秋蘭以成花衣。時光匆匆難以追蹤，怕的是年華歲月不肯饒人。清晨我便去小山拔取木蘭，傍晚又到水洲把宿莽采尋。日與月不停地迅速奔馳，春去秋來代謝不息。 想那蔥郁的綠葉會在西風里凋零， 怕美人總有一天也會如花謝般枯萎。趁年富力強努力修養揚棄穢行吧，為何您不改變一下現狀?快快跨上駿馬奔馳， 來吧， 我愿驅車在前為您導引方向!



昔三后之純粹兮， 固眾芳之所在。^①

雜申椒與菌桂兮， 豈惟紉夫蕙茝。^②

彼堯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③

何桀紂之猖披兮， 夫唯捷徑以窘步!^④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 路幽昧以險隘。^⑤

豈余身之憚殃兮， 恐皇輿之敗績。^⑥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⑧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⑨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⑩

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¹¹⁾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¹²⁾



【注釋】 ①三后：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后，君。純粹：純正不雜，指美好的德行。固：本來。眾芳：許多香草，比喻眾多賢臣。在：聚集。 ②雜：此指廣泛搜羅。申椒：申地出產的花椒。菌桂：應作“箘(jun 俊)桂”，即肉桂，一種香木。豈惟：豈只。蕙：香草，又名薰草。茞(chai 柴上聲)：同“芷”，即香草白芷。以上申椒、菌桂、蕙、茞等芳香之物皆用來比喻賢人。 ③耿介：光明正大。耿，光明;介，大。 ④猖披：衣不束帶之貌，引申為狂悖偏邪。捷徑：邪出的小路。窘步：困窘難行。⑤黨人：結黨營私之人。先秦的“黨”字多指朋比為奸的不正當的結合。偷樂：茍且享樂。 ⑥憚(dan 旦)：害怕。皇輿：帝王的車子。喻指楚國。敗績：指戰車翻覆，引申為國家崩潰。 ⑦忽：迅疾貌，猶言“匆匆地”。以：猶“于”。及：趕上。踵武：腳步。踵，腳后跟。武，足跡。⑧荃(quan 全)：香草名，喻楚王。(ji 機)怒：暴怒。，本指用猛火燒飯。 ⑨謇(jian 儉)謇：忠言直諫貌。 ⑩九天：古代傳說天有九層，故稱。正：同“證”。靈脩：楚人謂神為“靈”，此謂神明而有遠見的人，是對楚王的尊稱。(11)成言：指彼此約定的話。遁：改變。他(tuo 托)：指他心。(12)難(nan 難去聲)：通“戁(nan 難去聲)”，即“憚”，畏懼。數(shuo 朔)化：屢次變化。



【譯文】 古代有志潔純正的三王，他們朝中薈萃著群芳。花椒肉桂一并收集，豈僅是將蕙茞佩在身上。那唐堯和虞舜多么磊落光明，他們遵循正道得以在坦途直行。桀與紂卻那樣放縱胡為，貪走邪徑才落得步履困窘。想那些朋黨小人只知道偷樂于眼前，他們的道路如此昏暗而艱難。我哪里是擔心自身的禍患，怕的是君王的車乘有翻覆的危險!為國事急匆匆我前后奔走，立志要追趕上先王的腳步。您不體察我的一片忠心，反偏信讒言對我暴怒!我本知道忠言直諫會帶來禍殃，但寧愿忍受苦痛也決不改弦更張。上指九天為我作證，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您君王。想當初您已與我有了約言，后來卻翻然改變另有他想。到如今我已不怕與您別離，只是您反復無常令我心傷。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畝;^①

畦留夷與揭車兮， 雜杜衡與芳芷。^②

冀枝葉之峻茂兮， 愿俟時乎吾將刈。^③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 哀眾芳之蕪穢。^④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 憑不厭乎求索。^⑤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 各興心而嫉妒。^⑥

忽馳騖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⑦

老冉冉其將至兮， 恐脩名之不立。^⑧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⑨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 長顑頷亦何傷?^⑩

攬木根以結茝兮， 貫薜荔之落蕊，⁽¹¹⁾

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纚纚。⁽¹²⁾

謇吾法夫前脩兮， 非世俗之所服;⁽¹³⁾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 愿依彭咸之遺則。⁽¹⁴⁾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¹⁵⁾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 謇朝誶而夕替。⁽¹⁶⁾

既替余以蕙纕兮， 又申之以攬茝。⁽¹⁷⁾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脩之浩蕩兮， 終不察夫民心。⁽¹⁸⁾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謠諑謂余以善淫。⁽¹⁹⁾

固時俗之工巧兮， 偭規矩而改錯;⁽²⁰⁾

背繩墨以追曲兮， 競周容以為度。⁽²¹⁾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獨窮困乎此時也!⁽²²⁾

寧溘死以流亡兮， 會不忍為此態也!⁽²³⁾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²⁴⁾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²⁵⁾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²⁶⁾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²⁷⁾



【注釋】 ①滋：栽培。九：這里是虛數，表示很多(下文“九死”同此)。畹(wan 晚)：三十畝，一說十二畝。樹：作動詞用，種植。百：也是虛數。 ②畦(xi 西)：田壟，這里作動詞用，一行行地種植。留夷、揭車：均為香草名。雜：摻雜種植。杜衡：香草名，俗名馬蹄香。以上種植各種香草，喻廣泛培植人才。 ③冀：希望。俟(si 四)：等待。刈(yi義)：收割。 ④萎絕：枯落死去。蕪穢：荒蕪污穢，猶言變質。 ⑤競進：競相奔走以追逐名利。婪(lan 蘭)：也是貪求之意。憑(ping 平)：滿足，楚方言。求索：此處謂營求私利。 ⑥羌(qiang 槍)：語氣助詞，楚方言。恕：原諒。以量人：以己之心揣度別人。量，衡量、猜測。興心嫉妒：生不良之心嫉妒賢良。 ⑦馳騖(wu 務)：胡亂奔跑。追逐：在此指相互追名逐利。 ⑧冉冉：漸進貌。脩：美好的。 ⑨落英：初開的花。落，開始(《爾雅·釋詁》：“落，始也。”)。英：花。一般菊花不自落，因而不能作“凋落的花瓣”解。 ⑩茍：如果。信：真誠。姱(kua 夸)：美好。練要：精粹。顑頷(kan han 坎漢)：因饑餓而面色憔悴的樣子。(11)木根：指香木之根。貫：串聯。薛荔(bi li 辟力)：香草名。落蕊：同“落英”。(12)矯：舉，取用。索：繩索，此作動詞用，搓繩。胡繩：一種蔓生的香草。纚(xi 洗) 纚：長而下垂、整齊美觀的樣子。(13)謇：楚方言，發語詞(與前“謇謇”之意不同)。前脩：前代賢人。服：佩戴。(14)周：合。彭咸：據王注，彭咸是殷代賢臣，諫君不聽，投水而死。遺則：遺留下來的法則。(15)太息：即嘆息。掩涕：掩面拭淚。民：人也。民生泛指人生。(16)鞿羈(ji ji 機既)：韁繩和馬籠頭，在此作動詞用，意思是受拘束，被牽制。誶(sui 歲)：責罵。替：衰落，虧損，此謂小人對己的污損(舊說依王注，言“朝誶而夕替”中“誶”為進諫，“替”為被廢棄，似與上下文意不甚貫通)。(17)蕙纕(xiang 香)：“纕蕙”的倒文。纕，纏臂袖的帶，這里作動詞用，佩帶。申：重也，加上。(18)浩蕩：原義水大貌，此處引申為放縱自恣、無思無慮、糊里、涂。民心：人心。指人民的內心，一謂屈原自指。(19)眾女：喻包圍在楚王左右的一群小人。蛾眉：蠶蛾須般的眉毛，用以代指美貌。此以眾女妒美喻群小嫉賢。諑(zhuo濁)：污蔑。善淫：善于淫蕩，長于誘惑。(20)工巧：善于取巧。偭 (mian免)：違背。規矩：匠人用的工具。“規”以量圓，“矩”以量方，引申為標準、正常的法則。 錯： 通“措”，措施。(21)繩墨： 匠人打線用的墨斗，這里也比喻法度。 追曲： 追隨邪曲。 周容： 茍合取容。 度： 行為準則。(22)忳 (tun屯)：煩悶，憂郁。郁邑：愁苦，不安。侘傺 (cha chi岔赤)： 失意，孤獨。(23)溘 (ke客)：忽然。流亡：被迫離開故土在外飄流。忍：容忍。此態：指茍合取容之態。(24)鷙 (zhi志)鳥：指鷹隼一類猛禽。不群： 不與凡鳥為伍。(25)圜： 同“圓”。 (26)屈心：使心受委屈。抑志：壓抑意志。忍尤： 忍受不白之冤。 尤， 罪過。 攘 (rang瓤)： 取也， 引申為忍受。 詬(gou夠)：辱罵。(27)伏：通“服”，保持，懷抱。死直：謂死于正道。厚：看重， 重視。



【譯文】 我曾經培植了大片蘭草，又栽種過百畝秋蕙。田間既有那芳香的留夷與揭車， 杜衡和芳芷還在其間錯落比美。 期盼著它們枝葉繁茂，收獲之日終將來到。雖有枯萎也沒有什么可悲，令人痛心的是眾芳草竟荒蕪污穢。眾小人貪婪地把名利追逐，私囊已飽卻還是不知厭足。以齷齪之心去猜度他人，整日里勾心斗角互相嫉妒。匆忙忙紛紛馳逐，這可不是我心中之所急。眼見老境漸漸臨近，怕的是美名來不及樹立。早上吸飲春蘭的露珠，黃昏餐食秋菊的嫩芭。既然我的內心的確是精純而芳美，縱然久歷磨難面容憔悴又有何懼怕!我采下木根編結香芷，又在上面串上薜荔的花蕊。取用肉桂再纏上蕙草， 用胡繩編成長長花索多么俏美。 我一意效法古代的前賢，不可能得到世俗之人的喜歡。雖然不能與當世俗人志趣相合，我愿效法的卻是彭咸的風范。拭去淚水呵我長長嘆息，哀嘆人生遭際諸多艱難。我不過是潔身愛美卻羈絆重重，從早到晚不停地受到讒陷。縱已毀壞了我芳蕙的佩帶，我仍要用白芷來加以替代。只要是我內心所追求的美善，即使為它多次去死我也決不悔改!怨只怨君王您太糊涂，總不能明察人們的心。那班女人因嫉妒我秀容修眉，才紛紛揚揚造謠誹謗說我善淫。當今小人們本來就善取機巧，胡作非為全無規矩。無視繩墨追隨邪曲，把茍合取容作為常度。煩悶痛苦呵失意彷徨，我獨獨窮困潦倒在這個世界。寧溘然死去或漂流異鄉，也決不效此讒諂茍合的丑態。雄鷹不屑與同群，本來自古就理所當然。方與圓哪里能完全相合，不同道路的人怎能夠彼此相安?委屈情懷啊強抑住意氣，忍受著譴責啊遭受著羞辱。懷抱清白而死于正直，這本是先圣先賢之所嘉許。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①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②

進不入以離憂兮，退將復脩吾初服。^③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④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⑤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⑥

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⑦

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⑧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⑨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⑩



【注釋】 ①相道：審視、選擇道路。不察：看得不清楚明白。延佇(zhu 注)：長久站立。一說伸頸墊腳而望，即張望的樣子。反：同“返”。②步：漫步，此指使馬徐行。蘭皋(gao 高)：生有蘭草的水邊高地。皋，澤畔高地。椒丘：生有椒樹的山丘。且：暫且。焉：于是，在那里。 ③進：進身于楚王前。不入：不被楚王重用。離憂：遭遇罪責。離，同“罹(li 力)”，遭。初服：從前的服飾，喻固有的品德。 ④制：裁制。芰(ji 寄)：菱花。荷：指荷葉。集：積聚。芙蓉：即荷花。裳：下衣。⑤不吾知：即“不知吾”，不了解我。已：罷。 ⑥岌岌(ji 及)：高貌。陸離：曼長的樣子。 ⑦澤：污垢。糅：摻合。昭：明，光明。 ⑧反顧：回看。游目：縱目四望。四荒：四方邊遠的地方。 ⑨繽紛：盛貌。菲菲：香氣濃郁。彌章：更加顯著。章，同“彰”。 ⑩體解：古代的一種酷刑，分裂人的四肢。懲：戒懼。



【譯文】 我懊悔當初選擇道路未及細看，停下來久久佇立打算回返。調轉車頭折回原路，趁迷途走得還不算太遠。我牽著馬漫步在布滿香蘭的水邊高地，又馳馬至芳椒的山丘暫且休息。既然進身不納反招罪愆，何不退下來重把當年服飾整理。剪裁菱花制成上衣，綴集荷花連成下裝。世人不理解我也就隨他去吧， 只要我的內心確乎是純潔芬芳。 頭戴高高聳立的華冠，身著長長美麗的佩帶。雖然芳潔與污濁混雜在一起，唯此潔白的素質并未損壞。忽然回首縱目遠望，我將去游觀那荒遠的四方。我的佩飾是何等繽紛繁富，濃郁的芳香愈來愈飄飄遠揚。每個人本來就各有所奉，修飾整潔完美便是我多年的習性。縱然碎尸萬段我也不會改易初衷，我的心怎么能因戒懼而致變更?



女媭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①

曰 “鯀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夭乎羽之野。^②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 紛獨有此姱節。^③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④

眾不可戶說兮， 孰云察余之中情?^⑤

世并舉而好朋兮， 夫何煢獨而不予聽?”^⑥

依前圣以節中兮， 喟憑心而歷茲。^⑦

濟沅湘以南征兮， 就重華而陳詞：^⑧

“啟九辯與九歌兮， 夏康娛以自縱。^⑨

不顧難以圖后兮， 五子用失乎家巷。^⑩

羿淫游以佚畋兮， 又好射夫封狐。⁽¹¹⁾

固亂流其鮮終兮， 浞又貪夫厥家。⁽¹²⁾

澆身被服強圉兮， 縱欲而不忍。⁽¹³⁾

日康娛以自忘兮， 厥首用夫顛隕。⁽¹⁴⁾

夏桀之常違兮， 乃遂焉而逢殃。⁽¹⁵⁾

后辛之菹醢兮， 殷宗用而不長。⁽¹⁶⁾

湯禹儼而祗敬兮， 周論道而莫差，⁽¹⁷⁾

舉賢而授能兮， 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 覽民德焉錯輔。⁽¹⁸⁾

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¹⁹⁾

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²⁰⁾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²¹⁾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²²⁾

不量鑿以正枘兮，固前脩以菹醢。”⁽²³⁾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²⁴⁾

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²⁵⁾



【注釋】 ①女媭：王逸注謂為屈原之姊，似可從。嬋媛(chan yuan蟬原)：感情深切而纏綿的樣子。申申：重疊不休。詈(li 力)：責備。②鯀(gun 滾)：同“鯀”，禹的父親。婞(xing 幸)，直：倔強剛直。亡身：忘我，亡同“忘”。夭，早死。羽之野：羽山的郊野。傳說帝舜把鯀殺死在羽山。 ③博謇：猶言過分直率。博，多;謇，忠貞直諫。紛：眾盛貌。姱(kua 夸)節：美好的節操。 ④薋(ci 瓷)：草多貌，這里用為動詞，把許多草堆積起來。菉(lu 錄)、葹(shi 施)：皆惡草名。判：分開，離開。服：佩用。 ⑤戶說：挨家挨戶去說明。余：如說“我們” “咱們”。⑥并舉：互相吹捧抬舉。好朋：熱衷于結黨營私。煢(qiong 窮)獨：孤單。⑦節中：猶言“取正”，用為判斷事物的準則。節，讀為“折”。喟(kui窺)：嘆息。憑心：意為憤懣滿懷。憑，懣。 ⑧沅湘：沅水、湘水。南征：向南進發。重(chong 蟲)華：舜的別名，傳說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嶷山(即蒼梧山，在今湖南省寧遠縣)。 ⑨啟：夏代帝王，禹的兒子。九辯、九歌：據說是天上的樂章，被禹偷了帶到人間。夏：與上句“啟”為互文，即指夏后啟。或曰：夏，即指夏代帝王。康娛：安逸享樂。 ⑩顧難：顧及危難。圖后：考慮后果。五子：即五觀，啟之幼子。家巷：發生內亂。巷，同“訌(hong 紅去聲)”，相斗。據說啟的兒子五觀曾作亂，后為啟平定。(11)羿：即后羿，夏代部落有窮氏的君長，當啟的兒子太康時代，因夏亂奪取政權。佚畋(tian 田)：放肆無度地耽于田獵。佚，同“逸”。畋：打獵。封：大。亂流：猶言“好亂之輩”。浞(zhuo 濁)：即寒浞，相傳是羿的相，殺掉羿而強占了羿的妻子，生澆(ao 傲)。厥：其。家：妻室。(13)澆：即寒浞與羿之妻所生之子。被服：穿戴，引申為依仗、負恃。強圉(yu 語)：強壯多力。不忍：不能自制。(14)顛隕：墜落。(15)常違：即違常，違背常道。遂焉： 終究的意思。(16)后辛： 即殷紂王， “辛”是其名， 菹醢 (zu hai租海)： 把人剁成肉醬。殷宗：指殷王朝世系。(17)儼(yan眼)：恭謹莊重。祗敬：敬畏。(18)阿：親近，偏袒。民德：人的德行，此指君主。錯輔：給予輔助。錯，同“措”。(19)茂行：黽勉而行。茍得： 才可能。 茍， 乃。 用此下土： 意思是得以享用這下方世界。 “下”是對上天而言。(20)相觀： 觀察。 民之計極：猶言人們 (論事)的終極法則。民， 人們; 計， 慮事; 極， 準則。(21)服： 義同 “行”。(22)阽 (dian店)： 臨近危險的樣子。危死：近于死。(23)鑿 (zuo做)： 孔眼。枘 (rui銳)：榫頭。“量鑿正枘”是說量好穿孔來削正一個與之相適應的木榫，在此用以比喻進諫必須看準對象。(24)曾：同“增”，屢次地。歔欷 (xu xi虛希)：抽噎聲。郁邑：抑郁愁悶的樣子。(25)茹蕙：柔軟的蕙草。浪 (lang郎) 浪： 淚流不止的樣子。



【譯文】 女媭是那樣感情深切纏綿，再三再四地將我責備規勸。她說“伯鯀秉性正直而忘我，卻落得慘死在羽淵。你何必如此爽直而愛好修飾，紛然獨有這許多的美德?滿屋子堆滿菉葹惡草，唯有你遠遠避開不肯附和。眾人不可能逐戶去勸說，誰又能體察咱們的本心?世人都好互相吹捧彼此勾結，你怎么固執己見對我也不相信?”我本是把先圣之德作為言行的指南，可嘆卻遭此際遇滿懷愁苦。還是渡過沅湘往南前行吧，我要到大舜面前把此情傾訴!夏啟自天而得《九辯》《九歌》，卻用來逸樂無度自我放縱。無憂無慮不思后果，結果其子五觀發動了內訌。后羿一味地田獵淫逸，又特迷于射那肥大的狐貍。狂亂放蕩之流本來就鮮有善終，結果被宰相寒浞貪占了嬌妻。浞澆自恃強武有力，縱情嗜欲而無所節制。天天忘形地尋歡作樂，結局便是人頭落地。夏桀行為乖戾反常，最終的命運是遭逢禍殃。紂王殘忍地把忠良剁成肉醬，殷商的天下因而不能久長。夏禹商湯恭謹莊重，周先王循禮而治國有法;拔舉良士任用賢人，守規矩走直道而無偏差。 皇天啊對下民公正無私，明鑒有德才加以扶助。 唯有圣哲而能黽勉其事，方可君臨天下享有國土。思前想后縱覽古今，人們論事的終極法則多么分明。哪有不義之人可以信用，哪有不善之事能夠行得通?雖然死神已在我面前降臨，回想初衷我仍無所悔恨。 我只是錯看了對象，未就孔制榫，這恰恰也是前賢橫遭菹醢的原因。郁抑苦悶我禁不住歔欷悲吟，嘆只嘆自己是生不逢辰。拔一把蕙草擦拭眼淚，那不斷的淚水早已經沾滿衣襟。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①

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②

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③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④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⑤

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⑥

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⑦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⑧

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⑨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⑩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¹¹⁾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¹²⁾

吾今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¹³⁾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¹⁴⁾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美而嫉妒。⁽¹⁵⁾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¹⁶⁾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¹⁷⁾

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¹⁸⁾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¹⁹⁾

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²⁰⁾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²¹⁾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²²⁾

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²³⁾

保厥美以驕傲兮， 日康娛以淫游。⁽²⁴⁾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²⁵⁾

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²⁶⁾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娥之佚女。⁽²⁷⁾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²⁸⁾

雄鳩之鳴逝兮， 余猶惡其佻巧。⁽²⁹⁾

心猶豫而狐疑兮， 欲自適而不可。⁽³⁰⁾

鳳皇既受詒兮， 恐高辛之先我。⁽³¹⁾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 聊浮游以逍遙。⁽³²⁾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³³⁾

理弱而媒拙兮， 恐導言之不固。⁽³⁴⁾

世溷濁而嫉賢兮， 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³⁵⁾

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³⁶⁾



【注釋】 ①敷衽(ren刃)：鋪開衣襟。衽，衣服的前下擺。耿：清楚明白。中正：恰當、正確的道理。 ②駟：本義是駕車的四匹馬，此用作動詞，駕。玉虬(qiu求)：白色的無角龍。鹥(yi醫)：鳳凰一類的鳥。溘 (ke客)：迅疾。埃：當作“竢 (si)”，等待。“溘埃風余上征”言等待大風一到我就很快地往天上飛行。 ③發軔(ren刃)：出發。“軔”是放在車輪前制動的橫木，車行前需把軔木撤去。蒼梧： 山名，傳說是舜的葬處。縣 (xuan玄)圃：神話中的地名， 傳說在昆侖山上。縣， 同“懸”。 ④靈瑣：神靈住處的宮門。瑣，原為門上雕刻的花紋，這里代指門。 ⑤羲和： 神話中為太陽駕車者。弭 (mi米)節：控制節奏緩慢前進。弭，止。崦嵫 (yan zi淹資)： 神話中的山名， 據說太陽入于此處。迫： 靠近。 ⑥曼曼：遙遠的樣子。 一作“漫漫”。求索： 尋求、尋找。 ⑦咸池： 神話中的地名，據說太陽初升時洗澡的地方。總： 系結。轡：馬韁繩。扶桑：神話中的樹名，太陽從它的下面升起。 ⑧若木：也是神話中的樹名，生在昆侖山的西極，青葉紅花，光華下照。拂日：拂拭太陽，使之放出光明。聊：姑且。相羊：即“徜徉”， 自由自在地徘徊。 ⑨舒： 神話傳說中月亮的駕車者。 先驅： 先行開道。 飛廉： 神話中的風神，奔屬 (zhu主)： 奔走相隨。屬，連接。 ⑩鸞皇：即鳳凰。先戒：先行而警戒，猶言“前衛”。雷師：神話中的雷神，名豐。未：指尚未準備齊全。(11)風：旋風。屯：聚合。離： 同“麗”， 附著在一起。帥：率領。霓(ni泥)：虹的一種，或叫虹。御：同“迓 (ya亞)”，迎接。(12)總總： 云霓盛多而聚集貌。離合：忽離忽合。斑陸離：色彩雜燦爛貌。上下： 指云霓忽上忽下。(13)帝閽(hun 昏)：天帝的守門人。關：門閂。閶闔(chang he 昌合)：天門。(14)曖曖：昏暗貌。罷(pi 皮)：極也，指一天將盡。結幽蘭：將幽蘭束結起來(贈所愛之人，表達欽慕之忱，即“結言于幽蘭”之意)。(15)溷(hun 混)：義同“濁”。(16)白水：神話中的水名，據說源出于昆侖山。閬(lang 浪)風：神話中昆侖山的一個山峰名。緤(xie 謝)：同“紲”，拴系。(17)高丘：高山，指“閬風”;一說，楚山名。女：指神女。“高丘無女”象征上天求女的失敗結局，喻求知音而不得的孤獨情狀。(18)春宮：據說為東方青帝所居之宮。瓊枝：玉樹的樹枝。繼：增加。(19)榮華：花朵的通稱，指瓊枝的花朵。草本植物開的花叫做“榮”，木本植物開的花叫做“華”(古“花”字)。下女：指下文宓妃、簡狄、二姚等下界美女，她們也都是神話和傳說中的人物，因不住在天上故稱“下女”。詒：同“貽”，贈送。(20)宓(fu 伏)妃：傳說為伏羲氏之女，溺死在洛水，為洛水神。宓，同“伏”。(21)佩纕：佩用的絲帶。結言：猶言致愛慕之意。蹇脩：神話中人物，舊說為伏羲之臣。理：與“行媒”義近。(22)紛總總：形容宓妃隨從之盛。離合：若即若離，指宓妃態度遲疑不定。緯繣(hua畫)：乖違，不相投合。遷：改動。(23)次：住宿。窮石：山名，傳說為后羿所居處。據說宓妃是河伯之妻，常與后羿偷情。濯發：洗頭發。洧盤：神話中的水名，發源于崦嵫山。(24)保：恃，仗。康娛：安逸歡樂。康，安也。(25)來：乃。違棄：離開、放棄，指拋開宓妃。改求：另求他女。(26)覽相觀：連用三個同義詞，都是看的意思。四極：四方的遠處。周流：猶言“周游”，遍行。(27)瑤臺：以美玉砌成的樓臺。此用來極狀臺之美麗莊嚴。偃蹇：高貌。有娀(song 松)之佚女：指簡狄。傳說有娀氏女簡狄住在瑤臺，后嫁給帝嚳，生契(商的祖先)。佚，美。(28)鴆(zhen振)：惡鳥名，羽毛有毒。比喻小人。不好：言鴆從中破壞，說簡狄的壞話。(29)雄鳩：雄斑鳩鳥。鳴逝：邊叫邊飛。佻巧：輕佻巧詐。(30)自適：親身前往。指不用行媒，親自去找簡狄。不可：指自覺于禮不合。(31)鳳凰：一說即“玄鳥”，就是燕子。受：通“授”。“受詒”指致送聘禮(受帝嚳委托)。傳說帝嚳妃簡狄吞食玄鳥的卵而生契。高辛：帝嚳的稱號。先我：是說鳳凰已經送過聘禮，恐怕帝嚳已先我而得簡狄了。(32)集：本指鳥棲于木，此喻安居。無所止：無處棲身。止，居處。(33)少康：夏后相之子，殺死寒浞和澆等，中興夏朝。未家：未娶妻成家。有虞之二姚：指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少康幼時受寒浞迫害，逃到有虞國，國君把兩個女兒許配給他。國君姚姓， 所以兩個女兒稱“二姚”。(34)理弱： 指媒人無能。理， 與“媒”義同。導言：指媒人從中說合的話。不固： 不成。(35)閨中： 女子所居之處。邃遠：深遠。此句總括求女而不得。哲王：對楚王的尊稱。寤：覺醒。(36)發： 抒發。此： 言這種現狀。 終古： 永遠， 久遠。



【譯文】 跪在鋪開的衣襟上傾吐衷腸，我得了正確的道理豁然開朗。駕著白龍乘著鳳鳥，很快地我便要乘長風上升飛翔。清晨自蒼梧啟程，黃昏便抵達懸圃。本想在這靈宮稍事停留，無奈日輪匆匆天色將暮。我責令羲和控制住車子的節奏，望見崦嵫山再不要往前走。盡管路途是那樣漫長無盡，我還是要上天下地去把理想尋求。在浴日的咸池飲一飲我的馬，又把韁繩拴系在扶桑樹上，折幾枝若木把太陽拂拭，姑且自由自在地漫步徜徉。我派月神望舒先行開路，再令風神飛廉奔走相隨。鸞與鳳為我去前衛警戒，雷神報告說行裝尚未齊備。我令鳳凰起舞飛騰，日以繼夜不準休停。旋風相互屯聚簇擁，率領著云霞彩虹前來恭迎。彩云忽離忽合變化萬千，時上時下色彩斑斕。我叫帝閽快快開關，他卻倚著天門只向我看看。白日將盡天色昏沉暗淡， 我久久佇立默默系結著這寄情的幽蘭。這世道處處都是混濁不辨是非，總喜歡隱人之美而把善良讒諂。清晨我將渡過白水，把神馬拴在閬風山峰。忽地回頭我不禁潸然淚下，傷心呵這神山竟也無理想的美女相逢。匆匆地我游覽了青帝的春宮，折下玉樹瓊枝增飾我的環佩。趁著這些圣潔的花朵還沒有凋謝，到下方看有無美女可以相饋。我令雷神豐隆駕起彩云，去探尋洛神宓妃的深閨。解下佩飾敬致愛慕之意，請蹇修去為我牽線作媒。那水神前呼后擁遲遲疑疑地出現，忽然間將我拒絕主意改變。她晚上到窮石去留宿消夜，大清早又在洧盤之濱梳洗打扮。這宓妃自矜美貌傲氣十足，天天搔首弄姿淫蕩無度。盡管貌美卻全無人品，我還是撇開她另作他顧。我縱目遠眺于四方八極，周游天上又降臨大地。遠遠望去一座瑤臺高高聳立，我看到了有娀氏的美女簡狄。我托鴆鳥去替我作媒，鴆鳥謊稱那美女不好。那雄鳩嘰嘰呱呱邊飛邊叫，想托它又嫌它輕佻奸巧。我的心猶豫不定犯遲疑，想自去尋她又覺不合禮。鳳凰既然已受托下了聘禮，怕高辛已先我得到了簡狄。欲遠走又不知該去何方，姑且到處飄游隨意逍遙。趁那少康還沒有娶妻，還是及早聘定下有虞家的“二姚”。那班媒人實在是太笨拙，怕很難有效地兩下說合。這世道太混濁而嫉賢妒能，總喜歡掩人美善而四處揚惡。深閨佳麗已經是邃遠難近，明哲之王又總是昏寐不醒。滿腔話語卻無人訴說，我怎么能忍受這種孤獨而了此一生!



索藑茅以筵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①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②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③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④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⑤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⑥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⑦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⑧

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⑨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⑩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¹¹⁾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¹²⁾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¹³⁾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¹⁴⁾

茍中情其好脩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¹⁵⁾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¹⁶⁾

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¹⁷⁾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¹⁸⁾

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¹⁹⁾

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²⁰⁾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²¹⁾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²²⁾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²³⁾

豈其有他故兮， 莫好脩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 羌無實而容長。⁽²⁴⁾

委厥美以從俗兮， 茍得列乎眾芳!⁽²⁵⁾

椒專佞以慢慆兮， 榝又欲充夫佩幃。⁽²⁶⁾

既干進而務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²⁷⁾

固時俗之流從兮， 又孰能無變化?⁽²⁸⁾

覽椒蘭其若茲兮， 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²⁹⁾

芳菲菲而難虧兮， 芬至今猶未沫。⁽³⁰⁾

和調度以自娛兮， 聊浮游而求女。⁽³¹⁾

及余飾之方壯兮， 周流觀乎上下。⁽³²⁾



【注釋】 ①索：取。藑 (qiong窮)茅：供占卜用的一種草。筵(ting廷)：占卦用的小竹片。篿 (zhuan專)：楚人結草折竹來占卦之名。靈氛：傳說中古代的神巫，“氛”是其名。楚人稱巫為靈。 ②兩美：男女兩美， 即美男美女， 喻賢者兩美或君臣兩美。合：投合。“曰”字下至“謂申椒其不芳”十八句乃靈氛所說。慕：與上下文義矛盾，可能是“莫念”二字連寫之誤(從聞一多說)。念，思，戀。 ③九州：泛指天下。是：此，此地。女：可追求之女。 ④曰：古書中同一個人說的話，中間往往再用“曰”字 (俞樾說)。 勉：奮勉。 狐疑： 義同猶豫、 容與。 釋： 放過， 丟下。女： 汝。 ⑤故宇： 舊居， 故土。 ⑥眩曜 (xuanyao炫耀)： 紛亂迷惑貌。云：語詞。余：猶言“咱們”，是一種表示親密的稱謂。 ⑦戶：同“扈”，披。艾：普通不香的草。要：古“腰”字。 ⑧得：謂得出正確的評價。珵(cheng呈)：美玉。當：猶言“估價”。 ⑨蘇：借作“叔”，取。糞壤：糞土。幃：佩在身上的香囊。 ⑩巫咸：據說是殷代神巫，“咸”是其名。夕降：于傍晚降神。古代巫被視為人神間的橋梁，可以其虔誠使神降臨附體， 傳達神的旨意。 糈 (xu許)： 祭神用的精米。 要 (yao腰)： 同“邀”，迎侯。 (11)翳 (yi醫)：遮蔽。遮天蔽日，形容神之多。備：全，都。九疑： 指九嶷山諸神。 繽： 多的狀態。(12)皇剡剡 (yan眼)： 明亮發光的狀態。皇，同“煌”;剡剡，同“炎炎”。揚靈：顯示神異。此句當指巫咸降神附體后的一種狀貌。吉故：吉善的往事。(13)曰：此“曰”字以下至“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為巫咸轉述的百神之語。勉：王注：“強也”。升降以上下：猶言俯仰浮沉，意謂等待時機，求得與己相合的賢君。榘矱(ju yue矩曰)：猶言法度。榘，同矩;矱，尺度。(14)嚴：同“儼”，恭敬莊重。求合：訪求志同道合的人。摯：商湯賢相伊尹的名字。咎繇(gao yao 高遙)：即皋陶(yao 遙)，禹的賢臣。調：和合。(15)說(yue 悅)：即傅說，殷高宗武丁的賢臣，據說本是傅巖地方筑土墻的奴隸，武丁夢到他，畫了像到處尋訪，舉為國相。筑：打土墻用的木杵。 (16)呂望：又稱呂尚，俗稱姜太公。姜姓，呂是其氏。傳說曾在朝歌當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鼓刀：敲刀發聲，以招攬生意。(17)寧戚：春秋時衛國人，喂牛時敲著牛角唱歌，抒發懷抱，被齊桓公聽到，帶去列為客卿。該：預備。輔：輔佐大臣。(18)晏：晚。央：終，盡。“猶其未央”即“其猶未央”。(19)鵜鴂(ti jue提決)：鳥名，又名伯勞，秋天鳴。(20)偃蹇：長長的樣子。薆(ai 愛)然：掩蔽使其不明的樣子。(21)諒：信實。折：損害。(22)繽紛：這里是形容紛雜而混亂的狀態。變易：變化無常。淹留：久留。(23)直：簡直，一種痛惜的語氣。蕭艾：皆惡草名。(24)蘭：舊說是暗射楚令尹子蘭，恐未必。此“蘭”當是“余既滋蘭之九畹兮”之“蘭”，后來“蘭芷變而不芳”，故有此種悲嘆。羌：發語詞。容：外表。長：義同“修”，美好。(25)委：棄。茍得：茍且而得。(26)椒：舊說是暗射楚大夫子椒，恐也未必，似當屬于“委厥美以從俗”之流。專佞：專橫而讒佞。慢慆(tao 滔)：傲慢，自高自大。榝(sha 殺)：木名，不香。(27)干進、務入：皆鉆營求取進身升遷之意。祗：敬重。(28)流從：隨波逐流，趨炎附勢。(29)惟：同“唯”。此佩：自身之玉佩，喻自己的品德。委：疑是“秉”的錯字(高亨說)。秉，抱持。歷茲：至今。(30)沫(mo 末)：消散、終止。(31)和調度：謂步履和著玉佩的節奏使心緒平靜、和緩下來。和，指節奏和諧。調：指玉佩丁冬有節。度：指步履疾徐有節。(32)飾：指玉佩。壯：盛。



【譯文】 取來靈草與竹枝算卦問卜，請靈氛為我占詢緣故。他說是：“美男美女必定相投，誰個真正修美而無人傾慕。想天下九州如此廣大，難道唯獨這里才有美女麗娃?”他又說：“你要遠走高飛莫遲疑，誰尋求美好伴侶會把你丟下?宇宙間何處沒有芳草鮮花，你何必苦苦停留戀故土?這世道昏暗幽昧是非難辨，誰又能明察咱內心良苦?天下人固然是各有所好，這些個朋黨小人也太奇怪。滿腰披掛著惡草艾蒿，反說幽蘭不可佩帶。連香花毒草都不能分辨，又怎么能把美玉擇選鑒賞?揀一些糞土填滿佩囊，卻說申地花椒并不芬芳。”欲聽從靈氛的吉占遠逝他方，心中又猶豫彷徨躊躇不定。黃昏里巫咸將親臨降神，我準備下香椒精米迎候神明。百神們遮天蔽日飄然降臨，九嶷諸神都紛紛相迎。那巫咸通體輝煌顯著靈異，把前代吉祥的故事講給我聽。他說：“你應當勉為其難地上下升降，要找尋情意相投的同道。禹與湯莊重誠心地訪求賢人，皋陶伊尹才能與他們相互協調。如果你的確是喜愛修美，又何必四處去托人行媒?傅說曾在傅巖打夯筑墻，那武丁認準了便載以同歸。姜太公在朝歌做過屠夫，幸遇到周文王便得到拔舉。那寧戚牧牛扣角作歌，齊桓公聽到后遂以為輔助。趁著你年華尚未逝去，趁著這春光還未終了。怕只怕鵜鴂鳥過早地鳴叫，使百草會隨之凋零枯槁。”為什么那瓊玉之佩修長美麗，人們偏偏要將它的光采遮蔽?想這班結黨小人不可輕信，怕他們會因妒火把玉佩毀棄。這時勢混亂紛雜變幻莫測，我怎么能在這里久久留戀?香蘭白芷都失去了芳香，荃與蕙也已變得同茅草一般。為什么往昔的香花與芳草，今日里竟都成了荒蒿野艾?哪里有什么別的緣故，都是因為不肯潔身自愛。 我本以為蘭草總可以信賴， 誰知它也變得虛而不實徒有其表。舍棄原有的美質隨波逐流，哪還算得上什么香草。椒對上諂媚對下傲慢，樧也想充塞香囊之中。既然都一味地鉆營投機取巧，又有什么芳草能受到器重。時俗既然是都在隨波逐流，又有誰能堅持不變始終如一?看這些椒蘭都已如此，更何況揭車與江離?想來獨有我的佩飾難能可貴，抱守美善至今無虧。菲菲香氣難以減損，這芬芳到目前仍未消退。調整一下步履穩定心緒，姑且飄游四方再求美女， 趁我的容飾正當美盛， 我要去周游上下觀覽四宇。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歷吉日乎吾將行。^①

折瓊枝以為羞兮， 精瓊爢以為粻。^②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③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侖兮， 路脩遠以周流。^④

揚云霓之晻藹兮， 鳴玉鸞之啾啾。^⑤

朝發軔于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極。^⑥

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⑦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⑧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⑨

路脩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⑩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¹¹⁾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¹²⁾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¹³⁾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¹⁴⁾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樂。⁽¹⁵⁾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¹⁶⁾

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¹⁷⁾



【注釋】 ①此句以下寫詩人打算聽取靈氛的勸告而遠行。歷：同“遴(lin 林)”，選擇。 ②羞：脯，即干肉，這里泛指美好的菜肴。精：搗碎。爢(mi 迷)：碎屑細末。粻(zhang 張)：食糧。 ③象：指象牙。④邅(zhan 沾)，轉，轉道。周流：周游。 ⑤云霓：指旌旗。晻(yan 掩)藹：形容旗幟遮蔽住太陽的狀態。玉鸞(luan 巒)：玉制車鈴，形如鸞鳥。啾啾：鈴聲。 ⑥天津：天河的渡口，傳說在箕、斗二星之間。津，渡口。西極：西天的盡頭。 ⑦翼：展翅。承：舉，擎。旂(qi 旗)：旌旗的共名。翼翼：整齊之狀。 ⑧流沙：西北沙漠地帶。遵：沿著。赤水：神話中發源于昆侖山的水名。容與：從容緩行貌。 ⑨麾(hui 揮)：指揮。梁：橋梁，此處用作動詞，架橋。詔：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皞。涉予：幫助我渡河。 ⑩騰：傳語。徑待：當作“徑侍”，在路兩旁侍衛。(11)路：路徑。不周：山名，在昆侖山西北。西海：神話中的海，在最西方。期：目的地，極限。(12)屯：聚集。轪(dai 代)：車輪的別名。(13)婉婉：龍身彎曲的狀態。委蛇(yi 移)：即“逶迤”，舒卷蜿蜒貌。(14)抑志：即“抑幟”，收下旗子。神：精神、心緒。邈邈(miao 秒)：遙遠的狀態。(15)九歌：古樂曲名(參見前注)。韶：虞舜的舞樂名。假日：借此時光。(16)陟(zhi 至)升：上升。陟，登。皇：皇天的省文。赫戲：光明燦爛貌。戲，同“曦”。臨睨(ni 尼)：俯視。睨，斜視。(17)懷：思念，懷戀。蜷 (quan拳)局： 卷曲不伸的子。顧： 回頭看。



【譯文】 靈氛既已告知我占卜休祥，遴選吉日我將要出走遠方。折取瓊枝作為佳肴，搗碎白玉充作干糧。騰飛的神龍做我的車駕，美玉象牙裝飾我的車箱。人心相背怎能共處，我將自逝而去遙遠的地方。旅途中我轉向昆侖奔馳，路程遙遠我仍周游各方。揚起云霓作彩旗遮天蔽日，玉鈴在叮咚發出聲響。清晨我從天河的渡口出發，傍晚便抵達西方的極地。鳳凰伸開彩翼高高擎著旌旗， 在天空高高翱翔排列整齊。轉瞬間我已在這片流沙之中，沿著赤水而慢慢舉步，指揮那蛟龍在渡口搭橋，把西皇召來幫我擺渡。長路漫漫旅途多艱，吩咐眾車駕侍衛在路兩邊。途經不周山再轉彎向左，那浩瀚無邊的西海便是我的期盼。聚集起我的車輛多達千乘，玉飾的車輪并駕齊驅不停地飛轉。駕車的八條神龍多么矯健，車上的云旗在高空隨風飄展。收住彩旗控制車馬作短暫的停留，我的心卻如奔馬仍在長空翱游。奏起《九歌》舞起《九韶》吧，姑且借以娛樂在這美妙的時候。我正向那光明燦爛的天宇飛翔，忽然間回首俯瞰見到了故鄉。仆人悲傷，馬兒也懷戀，它蜷曲身體頻頻回顧再不肯走向前方。



亂曰^①：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②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③



【注釋】 ①亂：尾聲的意思。已：止。 ②莫我知：即“莫知我”，無人了解我。 ③美政：指理想的政治。彭咸之所居：含有效法彭咸品德、 遵從彭咸選擇的道路之意。



【譯文】 尾聲：算了吧，國中無人呵，無人了解我的衷腸，我又何必把故都懷想! 既然不能夠推行美政， 我將把彭咸作為效法的榜樣。



【集評】 漢·司馬遷：“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近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漢·班固：“……然其文(《離騷》)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離騷序》，引自《楚辭章句》)

漢·王逸：“《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明，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楚辭章句·離騷經序》)

明·蔣之翰：“(《離騷》)若驚瀾奮湍，郁閉而不得流;若長鯨蒼虬，偃蹇而不得伸;若渾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若明星皓月，云漢蒙而不得出。”(楊慎《丹鉛雜錄》卷八《蔣之翰稱離騷》)

清·王夫之：“(《離騷》)蕩情約志，瀏漓曲折，光焰瑰瑋，賦心靈警，不在一宮一羽之間。為詞賦之祖，萬年不祧。漢人求肖而愈乖，是所謂奔逸絕塵、瞠乎皆后者矣!”(《楚辭通釋·離騷經》)

近·郭沫若：“(《離騷》)在最后突然寫上‘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就好像從天上墜下來的一樣，使幻想全部破碎。屈原，基本上是一位現實主義者。”(《屈原賦今譯》)

今·何其芳：“(《離騷》)混合著事實的敘述和幻想的描寫，內容豐富而又結構完美地在我們面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巨大的形象，構成了一個具有美學中所說的那種崇高美的不朽的建筑物。一個成功的藝術品都應該是這樣的：不只有一些優美的動人的局部的形象，而且這些局部的東西合起來，能夠構成一個和諧的完滿的好像一個錯亂的音符也沒有的樂曲一樣的整體”。(《屈原和他的作品》，見《楚辭研究論文集》)

蘇·E·A·謝列勃里雅可夫：“(《離騷》)直接指出昔日英雄們的行為，把對英雄行為的評價與對當世統治者的行徑及自己的道路的思考作鮮明的對比， 使得屈原的作品在利用歷史典故方面， 與其說同后世的詩歌相似，不如說更接近于哲學和歷史散文。屈原實際上是中國詩歌中第一個利用歷史來對現實作出裁判的人，所以他的風格明顯地帶著與當年散文密切聯系的痕跡。” (《屈原和楚辭》， 見 《楚辭資料海外編》)

美國·陳世驤：“《離騷》展示著極其豐富的感情，傾吐著人類最深刻的焦慮，細心地思考著在日月輪轉中人的存在和自我的身份，于是， ‘詩的時間’便誕生了。所謂 ‘詩的時間’是指經受過洗禮而純化了的時間，其特征已被鑄造成詩中的意象。” (《 “詩的時間”之誕生》見《楚辭資料海外編》)



【總案】 《離騷》，作為中國第一位偉大詩人屈原的代表作，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罕見的抒情長詩，作為“萬年不祧”的詞賦之祖，在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寶庫中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關于《離騷》的創作，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指出：“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至于具體創作時期， 則歷來有不同之見， 鑒于作品中“老冉冉其將至”、 “濟沅湘以南征”等詩句，近人郭沫若、游國恩推斷當作于屈原放流沅湘的晚年，政治上幾經挫折而創作上已臻成熟的時期，確有一定道理。《離騷》可以說是詩人用生命寫成的凝聚著詩人畢生心血和人生總結的結晶之作。在這里，詩人回顧了人生旅途中春風得意抱負非凡的難忘時刻以及不遇明主遭讒被貶的沉痛經歷，抒寫了尋覓、期待、失望、孤獨、彷徨的內心凄苦和對楚國惡劣政治環境的憎惡、憤慨，同時又反復表達了對祖國的憂慮、眷戀和至死不渝、堅持操守的錚錚決心。這是一首袒露胸襟、傾吐懷抱的典型的政治抒情詩。當然， 如果僅僅是直接敘寫經歷， 抒情言志， 也就不成其為 《離騷》 了，《離騷》之流芳千古，正在于詩人把自身的經歷乃至心靈的歷程幻化為可觸可感的形象和曲折新奇的情節，從而繪制了一幅巨大而不乏細節的畫面。作品呈現的是一位來歷非凡的而又具體可感的人，他披花帶草，不同凡俗，現實中卻屢屢受挫;他乘龍御鳳，上扣天閽，下求佚女，卻天宮不納，求女不得;他去留無著，占卦問神，欲遠逝高舉，卻又留戀故土。正是在這充分的充滿曲折波瀾的心靈旅程的展示中，詩人創造了一個血肉豐滿、富于個性的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一個正道直行、高傲不俗、沉郁苦悶又熾熱倔強、忠貞不渝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其中，作者不但大量運用豐富新奇的比喻，更把《易》《詩》的象征藝術發展到嶄新階段，其整個上天入地求索尋覓的構思便象征了詩人現實的斗爭經歷、孤獨感受和內心排解不開的矛盾思緒。《離騷》中詩人縱覽古今得失，探求人生真諦，有相當的哲理意味和現實的理性精神，而受楚地特有文化環境的影響，其中又充滿野性的神話色彩和怪異離奇的虛幻境界，增添了一種熱烈、奔放、神奇的浪漫格調。作品語言形式整齊而不呆板，靈活而富于變化，作品結構繁富龐大頭緒紛雜而又構成了一個完美有機的整體。總之，這是一曲交織著自負與失意、追求與失望、熱烈與深沉、理性與感性、事實與虛幻、現實與浪漫的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交響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