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淮南小山·招隱士》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①

山氣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嶄巖兮水曾波。^②

猨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③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④

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⑤

坱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⑥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栗。^⑦

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⑧

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⑨

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⑩

白鹿麏麚兮，或騰或倚。⁽¹¹⁾

狀貌崯崯兮峨峨，淒淒兮漇漇。⁽¹²⁾

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¹³⁾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

禽獸駭兮亡其曹。⁽¹⁴⁾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注釋】 ①幽：隱蔽幽暗處。偃蹇：形體盤曲的樣子。連蜷(quan拳)：義同“偃蹇”。繚(jiu糾)：紐結(jié)。②巃(long zong隴總)：云氣彌漫的樣子。嵯峨：高聳的樣子。嶄(chan讒)巖(yan嚴(yán))：險(xiǎn)峻的樣子。曾(ceng層)：重疊。③猨：同“猿”。狖(you又)：猿的一種，即長(zhǎng)尾猿。④王孫：指所招之人，即篇題之所謂“隱士”?；茨贤鮿材藵h高祖劉邦的孫子，故這樣稱呼。⑤不自聊：心中煩亂，無所依托。蟪蛄(hui gu惠姑)：寒蟬。其蟲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壽命很短。⑥坱(ang)兮軋(ya亞)：坱軋，云氣蒸騰的樣子。本是聯(lián)綿詞，其間插入“兮”字，是本篇用語特色。曲岪(fu弗)：曲折盤行的樣子。恫(dong凍)恐懼?；?huang恍)忽：精神恍忽。⑦罔兮沕 (wu勿)：罔沕，聯(lián)綿詞，憂愁恐懼的樣子。憭(liao了)兮栗：憭栗，聯(lián)綿詞，恐懼的樣子。叢?。翰菽緟采?。栗，因恐懼而戰(zhàn)栗。⑧嵚岑(qin yin侵淫)：聯(lián)綿詞，山勢(shì)高險(xiǎn)的樣子。碕礒(qi yi奇蟻)：聯(lián)綿詞，山石嵯峨高峻的樣子。碅磳(jun zeng菌增)：聯(lián)綿詞，山石高聳的樣子。磈硊(kui wui傀偉)：聯(lián)綿詞，山石崔嵬的樣子。⑨樹輪：樹橫枝。茷骫(ba wei跋委)：樹條盤曲的樣子。⑩青莎：一種秋草。薠 (fan煩)草：一種秋草，似莎而大。靃(sui髓)靡：凌亂倒散。(11)麏(jun君)：獐子。麚(jia加)：母鹿。騰：奔走。倚：?？俊?12)崯(yin吟)崯：頭角高聳的樣子。與下文“峨峨”同義。淒：旺盛的樣子。漇(xi洗)漇：滋潤(rùn)有光澤的樣子。(13)慕類：思戀同類。(14)曹：同類。亡其曹：意為離群奔散。



【譯文】 桂樹叢生在幽僻的山坳，盤回迂曲的樹枝相繚繞。山間有云氣彌漫籠罩，山石高聳入云霄。深深的溪谷多險(xiǎn)要，溪水波濤連波濤。猿猴成群來呼嘯，虎豹四處亂狂嗥。攀上桂樹聊相避，暫且度過這一宵。王孫遠(yuǎn)游不回朝，春草叢生遮大道。歲月已晚無依靠，寒蟬悲鳴聲啾啾。迷呀漫，山盤旋，心想停留又膽寒。憂呀愁，戰(zhàn)呀抖，虎穴豹窩在前頭。草叢密，樹林深，人一上去戰(zhàn)兢兢。山勢(shì)高峻嵯峨啊，險(xiǎn)要崔嵬。樹木枝干糾結(jié)啊，林木縈回。青莎布滿林間，薠草凌亂低垂。各類麋鹿獐子，或獨(dú)自奔走，或相伴相偎。頭角挺拔高聳，身體健壯，毛色澤潤(rùn)生輝。獼猴和熊羆，思戀同伴，其鳴也悲。攀上桂樹聊相避，暫且度過這一宵?；⒈跔?zhēng)斗，熊熊在咆哮。飛禽走獸皆喪膽，離群自奔逃。王孫啊，回來吧!山中呆久不得了!



【集評(píng)】 漢·王逸：“《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閔傷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楚辭章句》第十二)

宋·朱熹：“此篇視漢諸作最為高古，說者以為亦托意以招屈原也。”(《楚辭集注》卷八)

清·王夫之：“此篇義盡于招隱，為淮南召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其可以類附《離騷》之后者，以音節(jié)局度瀏漓昂激，紹《楚辭》之余韻，非它詞賦之比。雖志事各殊，自可嗣音屈宋。”(《楚辭通釋》卷十二)

近·金秬香：“小山《招隱》，何為而作也?詳其詞義，當(dāng)是武帝猜忌骨肉，適淮南王安入朝，小山之徒，知讒釁已深，禍變將及，乃作此以勸王亟謀返國(guó)之作?！?《漢代辭賦之發(fā)達(dá)》，轉(zhuǎn)引自馬茂元《楚辭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

今·馬茂元：“盡管本篇的背景，限于資料，我們知道得不夠詳確;可是所有篇中一切描繪，都是危險(xiǎn)環(huán)境的象征，而不是一般山中景物的敘寫，這一點(diǎn)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在美學(xué)意義上，作者善于捕捉深山里某些孤獨(dú)而恐怖的特征，加上濃厚的主觀色彩來渲染氣氛，塑造形象，表現(xiàn)出一種纏綿幽怨的郁抑情思，驚心動(dòng)魄的藝術(shù)魅力;和屈原的《涉江》、《山鬼》，宋玉的《九辯》，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在短短篇幅里，音節(jié)的諧美鏗鏘，句調(diào)的參差變化，從繼承屈、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更顯示他的獨(dú)創(chuàng)性，漢人擬騷的作品，到了后來，陳陳相因，每下愈況。本篇的出現(xiàn)，正如沙漠里的奇葩，荒丘上的瑤草，使人耳目為之一新?！?《楚辭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



【總案】 此篇作者名號(hào)無考，本事湮滅。諸說雖或有可從，畢竟為推測(cè)之辭，以文獻(xiàn)不足證，未敢必其然也。然此篇于漢人諸作中獨(dú)呈異彩，自有其不平凡處。概而言之，約有三端：一為句法生動(dòng)。全篇七言為首，次以五言，再次以三言，再次以四言，間出六言，而結(jié)以雜言。雖變轉(zhuǎn)萬端，仍渾然一體，真可謂出神入化，妙語天成。二為意象鮮明。全篇刻意渲染山中情景，或直書，或曲喻，令其孤寂凄冷之情，森然可怖之景，躍然紙外，讀之使人心動(dòng)神搖，情不能已。其三為旨意深遠(yuǎn)。王孫不歸，忠貞或不見容也;虎豹群嗥，人事之足險(xiǎn)惡也;然而招之者，欲以全身遠(yuǎn)禍，有類屈子所聞滄浪漁父之辭也。馬茂元先生喻以瑤草奇葩，信非溢美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