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七律》
答友人
▲一九六一年
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
【創作背景】
樂天宇自青年時代起便是毛澤東的朋友,他的家鄉湖南寧遠有著名的九嶷山,故毛澤東稱他為“九嶷山人”。有一次,毛澤東和他聊天時說:九嶷山有斑竹,我很喜歡。后來在一次晚會上,毛澤東又以惋惜的口氣對他說:我是湖南人,卻沒有到過九嶷山。他當即為毛澤東念了清人何紹基的一首詩:“生長月巖濂水間,老來才入九嶷山。消磨精力知余幾?踏遍人間五岳還。”毛澤東聽后笑著表示,今后一定要去九嶷山看看。六十年代初,樂天宇帶領一個科研小組到九嶷山考察了斑竹、香杉等的生長、分布情況。后與李達、周世釗聚會,他們都是湖南人,又都是毛澤東早年所結識的友好,于是商定送幾件九嶷山的紀念品給毛澤東,其中有斑竹、斑竹管毛筆、九嶷山碑刻拓片等。樂天宇還署名“九嶷山人”寫了一首七言古詩《九嶷山頌》“贈呈毛澤東主席案右”,詩曰:“三分石聳楚天極,大氣磅礴驅舞龍。南接三千羅浮秀,北壓七二衡山雄。東播都龐越城雨,西噓大庾騎田虹。我來瞻仰欽美德,五風十雨惠無窮。為謀山河添錦繡,訪松問柏謁古樅。瑤漢同胞殷古誼,長林共護紫霞紅。于今風雨更調順,大好景光盛世同。”毛澤東收到老朋友們的禮物,非常高興,于是便寫了這首答詩。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說:“一九六○年冬,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開始糾正農村工作中的‘左’傾錯誤,并且決定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隨即在劉少奇、周恩來、陳云、鄧小平等同志的主持下,制定和執行了一系列正確的政策和果斷的措施。這是這個歷史階段中的重要轉變。”“由于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的主要注意力從一九六○年冬以后一直是在貫徹執行調整經濟的正確方針,社會主義建設逐步地重新出現欣欣向榮的景象。”詩中有一些辭句反映了毛澤東在當時國民經濟形勢好轉的情況下的喜悅心情。
【注釋】
[題]友人,周世釗(1897—1976),字惇元,又名敦元、東園,湖南寧鄉人。他是毛澤東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的同學,新民學會第一批會員之一。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新中國建立后,歷任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1958年7月起,任湖南省副省長。建國以來與毛澤東書信往還頗多,并有詩歌唱和。毛澤東1961年12月26日在給他的信中寫道:“‘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可與本詩相印證。李達(1890—1966),號鶴鳴,湖南零陵人。1920年參加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主編《共產黨》月刊。1921年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當選為黨中央宣傳主任。后任湖南自修大學學長,主編《新時代》雜志。北伐戰爭時,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編審委員會主席等職。大革命失敗后,在白區長期擔任大學教授,堅持宣傳馬克思主義。新中國成立前夕,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建國后歷任湖南大學校長、武漢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被推選為中國哲學學會第一任會長。曾當選為第一屆、第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三屆人大常委會委員。他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著有《現代社會學》、《社會學大綱》、《<實踐論>解說》、《<矛盾論>解說》等。文化大革命初,遭到迫害,于1966年8月在武漢逝世。樂天宇,湖南寧遠人。他早年在長沙第一中學讀書時,與毛澤東相識。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四十年代曾在延安任陜甘寧邊區林業局局長、自然科學院農科主任。建國后曾任北京農業大學校長、中國林業科學院研究員。
〔九嶷山句〕九嶷山,一作九疑山,是五嶺之一萌渚嶺的支脈,位于湖南寧遠南、瀟水東側。山有九峰,嶺異而勢同,游者疑莫能辨,故名九疑。相傳上古時代的賢君虞舜巡視南方,就死在這一帶,葬在此山的南麓。詳見《水經注》卷三八《湘水》。白云飛,漢武帝劉徹《秋風辭》曰:“秋風起兮白云飛。”
〔帝子句〕帝子,指虞舜的兩名妃子娥皇與女英。她們是古帝唐堯的女兒,故稱。古代男女皆可以稱“子”。乘風,憑借風勢。下翠微,下山。翠微,青縹的山色,這里代指山峰。按《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九疑山》引《郡國志》,謂九疑山的九個山峰中,四曰娥皇峰,六曰女英峰。
〔斑竹句〕晉代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曰:“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清代洪昇《黃式序出其祖母顧太君詩集見示》詩曰:“斑竹一枝千滴淚,湘江煙雨不知春。”
〔紅霞句〕謂二妃以紅霞為衣。三國魏時曹植《五游詠》詩曰:“披我丹霞衣。”南朝齊時謝脁《七夕賦》曰:“霏丹霞而為裳。”以上四句是說,湖南的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面貌煥然一新,就連九嶷山上的仙女也忍不住要乘風駕云,降臨人間。斑竹淚、紅霞衣雖然同屬二妃,但也有用舊中國的苦難與新中國的美好作對比的象征意味。又,楊開慧烈士的小名叫霞姑,言“紅霞萬朵百重衣”,則女神的藝術形象與烈士的身影亦重合為一,詩意在對故鄉的頌美之中更寄寓著對犧牲了的革命伴侶的憶念。
〔洞庭句〕洞庭,我國第二大淡水湖,在湖南北部、長江南岸。面積2,820平方公里,南、西兩面納湘、資、沅、澧四水,北面于岳陽城陵磯與長江相通。連天雪,唐劉長卿《自夏口至鸚鵡洲夕望岳陽寄源中丞》詩曰:“洞庭秋水遠連天。”賈至《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詩中亦有此句。雪,喻指白浪。
〔長島句〕長島,即橘子洲,見前《沁園春·長沙》篇“橘子洲頭”句注文。歌,歌唱、吟誦。以上二句是說,湖南社會主義建設的形勢有如洞庭湖的波濤洶涌連天,在長沙的友人為此而吟出了震動大地的豪邁詩篇。
〔我欲句〕化用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我欲因之夢吳越”句格,因之,循此。之,代詞,代指上文“長島人”所“歌”之“動地詩”。寥廓,本義是形容空闊,這里用如名詞。
〔芙蓉國句〕芙蓉國,五代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詩曰:“秋風萬里芙蓉國。”芙蓉,即荷花。湖南多水鄉,處處有蓮荷,故稱。盡,都是、全是。朝暉,早晨的陽光。以上二句是說,讀了友人的詩后,心馳神往,真想到故鄉的遼闊天地中去,親身領略那陽光燦爛、繁花似錦的興盛氣象。
【押韻格式】
本篇韻腳分別是“飛”、“微”、“衣”、“詩”、“暉”。按詩韻,“詩”字屬上平聲“四支”,其他韻腳字則屬上平聲“五微”,本不在同一韻部,這里是從寬用韻,鄰部通葉。
【修改情況】
本篇詩題原作《答周世釗、李達、樂天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詩詞》上首次公開發表時,已改定為現在這樣。
【鑒賞】
誠摯的友情是人生旅途的一片綠洲、一塊芳草地。家鄉的友人又來信了,濃郁的鄉情與友情滲透在字里行間,怎不讓人激動?尤其朋友們對時代的歌唱與贊美,怎能不牽動毛澤東的詩興?自古以來,詩人便有以詩代書作答的傳統,以最藝術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情懷,詩美,情更美。
這首七律也是以詩代書,向遠隔千山萬水的家鄉親友暢敘了自己的心聲。詩人把神話傳說、人文典故、現實美景,通過超越時空的想象,以極藝術化的形式勾畫出來,鋪展在黎明的朝氣與晨暉之中,溢彩流光,又一次展現了詩人那雄渾奔放,卻又是柔情滿懷的藝術風格。
起首兩句渲染了一幅彌漫著仙氣、散發出浪漫氣息的帝子下山圖。白云朵朵,飄飛在九嶷山間,幾許悠閑,幾許神秘。在這樣的氣氛中,久居山巔的兩位仙子披著輕柔如夢的紗裳,乘著微風,翩翩而降。不知道是什么季節,也許是秋了,“秋風起兮白云飛”(漢武帝劉徹《秋風辭》),但翠碧的山巒分明又有著春的活潑、夏的嫵媚。模糊了季節的具體,反而增添了一種詩意的普遍和永恒,友情不也是四季常青嗎?曾經,在“那個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九歌·湘夫人》)的日子里,“帝子降兮北諸,目眇眇兮愁予”(同上)。而今,她們再次乘風而降,還是“心有千千結”?有著解不開的“丁香般的愁怨”(戴望舒《雨巷》)嗎?滿目翠綠的山色似乎已透露出某種消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何況人間的大地已換了新顏。美好的生活在人間,帝子的行動已表明了她們的選擇,從一個側面展示了新中國的魅力。
仙人的心動了,詩人自己更是心潮澎湃,思緒飛躍。歷史的感悟觸動了他心中的情弦,多少情懷激蕩在胸間,于社會,于人民,于友人,于親人,都有道不完的珍重與思念。這種復雜的情結融化在“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的意象之中,絢麗多姿的畫面蘊含著豐富的內涵。從表面看,這是一幅斑竹霞光圖。由尾聯可知這是個清晨之景,斑斑點點的竹枝上凝聚著晶瑩的露珠,片片云霞,仿佛“天風剪成片,疑作仙人衣”(唐王周《霞》詩),自然之美令人心曠神怡。但這只是外在的美,單純的景語。聯系到特有的傳統文化信息,聯系詩人自身的經歷和豐富的情感性格,我們就會發現,潛藏在畫面深處的還有一種相思,一種懷念。從古至今,“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唐劉禹錫《瀟湘神》),斑竹成了一種懷思的象征。而今,依舊是“斑竹一枝千滴淚”,這不僅表現了詩人對友人的思念,更主要的是對自己那已犧牲了的戰友和愛侶楊開慧的刻骨相思。這景語中到底蘊含著多少情意,也許必須具有和詩人一樣博大的情懷才可共鳴與體會。
詩人沉浸在思念與回憶之中,但洞庭湖的滔天巨浪,家鄉友人的熱情歌唱又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宋范仲淹《岳陽樓記》)的洞庭湖以其“漫漫萬頃碧琉璃”(唐張碧《秋日登岳陽樓晴望》)的壯闊與變幻多姿,激發了多少撼人心魄、誘人遐想的優秀詩句啊!而孕育了詩人劈波斬浪的奮斗性格的洞庭之水同樣也啟發了詩人的藝術選擇。不是“洞庭波定平如剗”(唐張碧《秋劃登岳陽樓晴望》),而是“洞庭波涌連天雪”,這才是洞庭湖的精神。狂瀾掀起,雪浪連天,這不僅是對自然之景的贊美,同時也是對時代現實的一種比喻。家鄉人民正斗志昂揚地投身于改天換地的社會主義建設中,其豪情有如洶涌連天之水,洋洋壯觀。以長島代家鄉,不僅富有詩意,也體現了詩人對故鄉熱土的懷思。同時,上下句中“天”與“地”的對仗,開辟了一個博大的空間,這,就是要改造的大自然。
改天換地的任務是極為艱巨的,卻又是那般誘人。詩人熱血沸騰,文字激揚,時空的界限似乎消失了。尾聯化用李白詩句,以“寥廓”替換了“吳越”無限的空間,更利于想象的自由馳騁。意念之間,宇宙中便貯滿了詩人的豪情壯志。詩人仿佛已經來到了蓮荷遍地的家鄉,沉醉在金色的晨光中。當夢變成真的時候,詩人的心中不也升起一輪朝陽嗎?
全詩是由多樣的色彩意象組合融匯流動而成。纖纖白云、蒼翠山峰、青碧斑竹、萬朵紅霞、滔天白浪……皆融化在日出的金碧輝煌之中。“色彩的感覺是一般美感中最大眾化的形式”(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色彩本來屬于繪畫類的范疇,但“中國文字具有象形的特征,我們中國人欣賞文藝時,至少有一半的印象要靠眼睛來傳達的。原來文學本是占時間又占空間的藝術。”(聞一多《詩的格律》)詩中的色彩意象造就了畫的效果,故東坡在評王維《藍田煙雨圖》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古希臘艾德門茨亦曰:“畫為不語詩,詩為能言畫。”杰出的詩人在做詩時能夠隨類賦彩,通過色彩文字的虛摹,勾畫出色彩意象,引起讀者對色彩的強烈的審美注意,達到對整個作品審美鑒賞。同時,形容詞在詩句中位置的不同,也會產生不同的審美感受。對比杜甫詩“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晴》)和“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野》),前者“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有如西方印象派的繪畫,入眼便捕捉了瞬間印象,立刻定格,使人先融化在色彩之中,再去感知色彩之后的內容,正像欣賞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莫奈的《印象·日出》;后者置色字于尾,效果似乎顛倒,先在事物中想象,終于匯入純然的色彩之中,于是單純化為多樣,平淡升為濃厚。而毛澤東這首最絢麗的詩,不僅有文辭錘煉之功,而且在形容詞的置放上,兼用這兩種方法。“翠微”在末,“紅霞”居首。同時,他還充分利用上、下句的對仗和全詩的連貫,使得五顏六色巧妙地和諧地搭配在一起,獲得了最佳的審美效果。首聯,白云與翠巒相映,畫面清純、明凈,有一種圣潔之美;頷聯,竹青同霞紅相配,憂思與熱情,懷念與慰安錯雜交織,而且具有一種歷史的深沉。特別是“紅”色,因為其物理本性,最易引起人的視覺注意。同時,紅色的多重象征意義又增添了詩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這些內涵,只有靠與詩人同樣活躍的思維,并且反復吟詠,才可能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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