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七律》
登廬山
▲一九五九年七月一日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創作背景】
1959年7月,為了進一步總結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教訓,黨中央在廬山召開了政治局擴大會議。6月底,毛澤東來到廬山,在上山之初的兩三天內,創作了這首詩。所署“七月一日”,正是黨的三十八周年誕辰。
按《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說:“一九五八年,黨的八大二次會議通過的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及其基本點,其正確的一面是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迫切要求改變我國經濟文化落后狀況的普遍愿望,其缺點是忽視了客觀的經濟規律。在這次會議前后,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在生產建設中發揮了高度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和創造精神,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由于對社會主義建設經驗不足,對經濟發展規律和中國經濟基本情況認識不足,更由于毛澤東同志、中央和地方不少領導同志在勝利面前滋長了驕傲自滿情緒,急于求成,夸大了主觀意志和主觀努力的作用,沒有經過認真的調查研究和試點,就在總路線提出后輕率地發動了‘大躍進’運動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使得以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和‘共產風’為主要標志的‘左’傾錯誤嚴重地泛濫開來。從1958年底到1959年7月中央政治局廬山會議前期,毛澤東同志和黨中央曾經努力領導全黨糾正已經覺察到的錯誤。但是,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同志錯誤地發動了對彭德懷同志的批判,進而在全黨錯誤地開展了‘反右傾’斗爭。八屆八中全會關于所謂‘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的決議是完全錯誤的。這場斗爭在政治上使黨內從中央到基層的民主生活遭到嚴重損害,在經濟上打斷了糾正‘左’傾錯誤的進程,使錯誤延續了更長時間。”毛澤東的詩詞中,有部分內容涉及這一段“左”傾錯誤,須加分析和反思。謹在此總提一筆,下不具述。
【注釋】
〔題〕廬山,在江西九江市南,北濱長江,東傍鄱陽湖。東北——西南走向。長約25公里,寬約10公里。最高峰漢陽峰海拔1.474米。相傳商、周之間有匡氏七兄弟結廬隱居于此山,故名。山中多巉巖、峭壁、清泉、飛瀑,云海彌漫,林木蔥蘢,景色奇秀,氣候宜人,是著名的游覽勝地。
〔一山句〕飛峙,謂廬山拔地而起,凌空若飛。峙,聳立。
〔躍上句〕謂乘坐汽車沿盤山公路馳上廬山。蔥蘢,形容草木茂盛、青翠。這里用如名詞,指郁郁蔥蔥的山峰。四百旋,1953年建成的廬山盤山公路,自山腳至山上的牯嶺鎮,全長35公里,轉彎約四百處,故云。
〔冷眼句〕冷眼,謂以冷淡、冷靜的態度看待事物,亦有蔑視之義。向洋,對著海外。按當時國際上的反華聲浪甚為囂張,本句為此而發。
〔熱風句〕唐代王建《宮詞》一百首其三十三曰:“春風吹雨灑旗桿。”熱風,夏季濕熱之風。按此句語義雙關。其一為寫實,廬山帶江枕湖,云蒸霧蔚,夏日熱風吹雨是常有的事。其二為象喻,暗指熱氣騰騰的“大躍進”景象。
〔云橫句〕九派,見前《菩薩蠻·黃鶴樓》篇“茫茫九派流中國”句注文。黃鶴,指黃鶴樓,見同上篇詞題注文。
〔浪下句〕浪,指長江的波濤。三吳,泛指長江下游地區。具體的域限,古籍稱引,所指不一。或謂吳興(今浙江湖州一帶)、吳郡(今江蘇蘇州一帶)、會稽(今浙江紹興一帶),見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四○《漸江水》。或謂吳郡、吳興、丹陽(今南京一帶),見唐代杜佑《通典》卷一八二《州郡》一二。或謂吳郡、吳興、義興(今江蘇宜興一帶),見唐梁載言《十道四蕃志》。或謂蘇、常(今均屬江蘇)、湖(今屬浙江)三州,見宋稅安禮《歷代地理指掌圖》。或謂蘇、潤(今江蘇鎮江一帶)、湖三州,見明代周祁《名義考》卷三《地部》。毛澤東1959年12月29日在寫給鐘學坤的信中說:“三吳,古稱蘇州為東吳,常州為中吳,湖州為西吳。”他取的是與稅安禮《歷代地理指掌圖》相同的一種說法。白煙,水氣。唐劉禹錫《途中早發》詩曰:“水流白煙起。”以上二句謂西瞰武漢,東眺蘇浙,是作者駐足廬山高峰、放眼長江流域時的精騖神游之辭。
〔陶令句〕陶令,即陶淵明(?—427)。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當東晉、南朝宋之際。曾仕晉為彭澤縣(今江西湖口東)令。由于不滿意當時士族地主把持政權的黑暗現實,棄官歸隱,躬耕于鄉里,時或到廬山來游觀。事跡見于《宋書》卷九三、《晉書》卷九四《隱逸傳》。他以詩名家,有《陶淵明集》。
〔桃花源句〕桃花源,陶淵明撰有《桃花源記》一文,說晉孝武帝太元年間,有個以捕魚為業的人偶然誤入了桃花源,那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村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文中所虛構的這樣一幅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勞動、自由平等的社會生活圖景,反映了作者對封建時代社會現實的否定,具有一定的進步的思想意義;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類“烏托邦”式的社會理想根本不可能實現。以上二句,毛澤東緬懷家在廬山附近、與廬山有著不解之緣的古代大隱士陶淵明,兼對其社會理想的可行性提出疑義:桃花源里可以耕田么?言外之意,“桃花源”雖好,卻是空想,并不可以耕田;只有共產主義社會才是可以實現的理想社會,只有如今的人民公社才能加快發展農業生產。按,1958年8月在北戴河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作出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錯誤地提出:人民公社是“加速社會主義建設和過渡到共產主義的一種最好組織形式”,“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么遙遠將來的事情了”。此詩末句,與當時黨內的這些認識有關。
【押韻格式】
本篇韻腳分別是“邊”、“旋”、“天”、“煙”、“田”。
【修改情況】
本篇未定稿有小序云:“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登廬山,望鄱陽湖、揚子江,千巒競秀,萬壑爭流(按:以上二句系嵌用《世說新語·言語》篇所載晉顧愷之贊會稽山川的成語‘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僅改一字),紅日方升,成詩八句。”當時的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讀后建議刪去此序,毛澤東采納了他的意見。又,未定稿第二句末三字曾作“四百盤”,第三句末三字曾作“觀世界”,第四句前四字曾作“熱膚揮汗”,后來根據臧克家的意見,毛澤東將它們分別改為“四百旋”、“看世界”和“熱風吹雨”。
此外,據李銳回憶,當年周小舟曾向他出示過此詩的未定稿,末二句作“陶潛不受元嘉祿,只為當年不向前”。元嘉,是南朝宋文帝劉義隆的年號。陶淵明做過晉朝的官,沒有做過南朝宋的官,后世的論者或謂他自東晉滅亡后,作詩文時紀年但書甲子,不用南朝宋的年號,是忠于故晉而不承認新朝的意思(現在學術界的一般看法,以為上述說法并不符實,因為陶淵明早在晉亡前就不滿于政治現實,離開官場了,他對晉和宋的政治態度,沒有什么親疏厚薄之分)。毛澤東此詩初稿中的這兩句,便是依據上述論者的看法,批評陶淵明采取不承認南朝宋的這樣一種態度,是落后于時代潮流了。因為舊王朝之所以被新王朝取代,一般說來總是由于前者腐朽沒落,失去了繼續存在的條件,而后者則相對進步一些,順應了歷史發展的要求。
本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詩詞》上首次公開發表時,已改定為現在這樣。
【鑒賞】
廬山之美天下聞名。山川靈秀,人文薈萃,歌詠廬山的名篇佳制隨流瀉不斷的瀑布世代傳揚,逍厚的文化氛圍為廬山的自然美增添了異彩。1959年6月底的一天,毛澤東也登上了廬山,站在襟江帶湖的廬山峰巔,縱目遠眺,水色山顏,盡收眼底。如此風光奇麗的山川,怎不令人情動于衷?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的詩人毛澤東神馳目極,心手相應,又為廬山留下了一首豪放之歌!
“一山飛峙大江邊”,開篇橫空一個“飛”字,氣勢磅礴,讓人體味到那由運動造成的動態美——勁力嫵媚,神采飛揚。德國十八世紀文學批評家萊辛在其名著《拉奧孔》中指出:“畫家只能暗示動態,而事實上他所反映的人物形象都是不動的”,而“詩想描繪物體美時能和藝術爭勝,還可用另外一種方法,那就是化美為媚,媚就是動態中的美,……媚比起美來,所產生的效果更強烈。”“媚是一種一縱即逝而卻令人百看不厭的美。媚是飄忽不定的。”這里的“飛”字,就有如此的特點,它首先有速度迅疾之感,稍縱即逝,故神秘意味頓生;又有拔地而起的突兀之勢,突兀之中更有一種令人驚詫、甚至驚愕的崇高之美。“飛”字的本質,在于超越。“關山度若飛”(《木蘭辭》)凌空而過,一往直前。由于離開了地面的限制,空間頓時變得廣闊,在大鵬展翅般的飛升中,才有吞吐宇宙,睥睨乾坤的氣概。毛澤東寫詩填詞時愛用“飛”字,這正是他的超越意識的藝術外化,是他欲突破一切約束與限制的自由精神、自由意志的審美物化。在他筆下,廬山仿佛天外飛來,巍峨聳立在大江之濱,依然保持一種凌空欲飛的雄姿,似乎暫留此地,稍事休憩,以再展宏圖。長江古曰:“大江”,毛澤東沿用不改,不僅是對傳統文化的繼承,更是因為“長”只是從線性的角度來形容,而“大”則是對體的界定,具有更廣闊的空間感。以“大江”與“飛峙”的廬山相映襯,廬山的雄姿偉魄即愈加鮮明而突出。
首聯上句寫山,下句寫登山。“蔥蘢”,代指廬山,同時又順手補描了山色的郁郁蔥蔥。一般說來,形容詞是詩意的詞,能夠一掃純為陳述服務的名詞的呆板,而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故此處以形容詞代名詞,更添詩情畫意。“四百旋”,是寫盤山公路之曲折回環,亦見廬山之高峻,而前文著以“躍上”二字,則如此高峻的大山,輕輕巧巧就被詩人踩在了腳下,字里行間透現出詩人所特有的那一種豪邁之氣。
頷聯上句入眼一個“冷”字,既有冷靜之形,又有冷淡之態。作為中國共產黨的領袖,詩人擔負著領導中國人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重任,此時此刻,他屹立在時空交織的“制高點”上,冷靜地審時度勢,同時又冷淡地看待國際上帝國主義、反動派們的反華叫囂。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先生那種“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傲骨。毛澤東非常敬重魯迅先生,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贊道:“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國共產黨人和新中國的人民,骨頭同樣是硬的,任憑世界上風云變幻,我自巋然不同,自力更生,依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敢叫日月換新天。下句,“熱風”一語雙關,既是對自然現象的描述。同時也喻指當時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國內外的敵人曾經預言共產黨將無力應付六億張嘴的吃飯問題,因為蔣介石有美援也未能做到,何況被封鎖的新中國?但經過我們黨和全國人民近十年來的艱苦奮斗,不僅這個問題奇跡般地得到了基本解決,而且還初步建立了社會主義的工業體系。雖然,歷史已證明當年的“大躍進”違背了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犯了“左”傾錯誤,但是回首往日人民群眾那種澎湃的熱情、真誠的參與,空前的歷史能動性,仍然令人為之動容。
含咀頸聯,我們的耳邊響起了李白那豪放的詩句:“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毛澤東屹立廬山之巔,眺望大江,目追其洪流奔騰入海時的氣概,正與李白詩相仿佛。“云”本陰柔纖弱,而著一“橫”字,它便有了力度,有了性格,顯現出一種厚實的陽剛之美。“九派”字面指江河,但方圓九州亦映帶其中。黃鶴樓是武漢三鎮的象征,省作“黃鶴”,則無生命的樓也有了生命,浮空欲飛。如果說“云橫”句是向西逆望上游的話,那么“浪下”句就是向東掃視長江的下游了。滔滔大江,帶著時代的喧唱,消失在天盡頭的煙霧氤氳之中。那兒,是富饒的江南地區。這兩句,亦雄奇,亦空濛,一片詩意的深沉。她們既是寫景,也是抒懷。奔浪正隱喻了社會歷史的前進趨勢。自然風物與人文哲理兼攝交融,象外有象,余韻無窮。
尾聯巧用了一個與廬山有著密切關系的歷史文化名人——陶淵明的典故。詩人將陶淵明筆下那超越歷史的理想社會、烏托邦式的“桃花源”同今天的新社會相比較,以不乏幽默的語調問道:“桃花源里可耕田?”妙在一問便收,發人深思,給讀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間。
總觀全篇,這首詩氣象恢宏,境界遼闊,在在見出詩人胸襟的博大,器度的軒昂。誠然詩中所歌頌的“熱風”亦即“大躍進”,是政治、經濟決策失誤的產物,對此無可諱言。不過,她的確又是一首藝術水準很高的詩作,隨著其所反映的具體時代愈漸遠去,其超功利的審美價值將愈漸突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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