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五律》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
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
熱來尋扇子,冷去對美人。
一片飄飄下,歡迎有晚鶯。
【創作緣起】
曾在毛澤東身邊擔任國際秘書和英語教師的林克同志,在回憶毛澤東如何學習外語的時候說:
“他是一位有偉大胸襟的人,也是具有極為灑脫的浪漫性格的人,所以他學外語也與常人頗不相同。
“毛澤東經常是在剛剛起床、在入睡前、在飯前飯后、在散步乃至踏青秋游曬太陽時學習。記得那還是1959年11月的事了。當時,京華已是楓葉如丹,氣溫變冷。但杭州還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仍然十分嫵媚。毛澤東到杭州后心情極佳,他接連攀登了北高峰、南高峰、玉皇頂、莫干山。一日,他登上北高峰,誦詩一首:‘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熱來尋扇子,冷去對美人,一片飄飄下,歡迎有晚鶯。’吟罷,他安然翻開了英文課本。現在既不熱也不冷,只有學習嘍。真是人生瀟灑莫如毛澤東!
“又一天,他攀上莫干山,歸途中我們乘座的汽車經過錢塘江大橋時他余興未盡,口占一絕:‘翻身躍入七人房,回首峰巒入莽蒼。四十八盤才走過,風馳又已到錢塘’。誦畢,他又拿起那本英文教程,帶著幾分鄉音開始了外文朗讀。此時,他的情懷與這山、這景溶為一體,他的聲音也與山中的啾啾鳥鳴匯成了別致的合唱。”
【注釋】
〔三上句〕北高峰,在杭州西湖的西面,靈隱寺后。西湖群山,環湖分為南、北兩支,北支的主峰即是北高峰,與南支的主峰南高峰遙遙相對。海拔314米。林木蔥蘢,綿延二十余里。自北麓至峰頂,石磴千級,修篁夾道,曲折三十六彎。登峰遠眺,杭州風景可盡收眼底。
〔杭州句〕一望空,一覽無余。
〔飛鳳亭句〕飛鳳亭,指北高峰東面、西湖北岸寶石山上的來鳳亭。清雍正九年(1731年)浙江總督李衛建。寶石山遠望去像一只鳳凰,山頂的保俶塔則像鳳凰頭上的冠毛,亭之命名,取義于此。“寶石鳳亭”曾被列為“西湖十八景”之一。
〔桃花嶺句〕桃花嶺,當指北高峰東面、西湖西北角岳飛墓后的棲霞嶺。古時嶺上多桃樹,春暖花開時節,如紅霞棲止于此,故名。現在山中桃樹已不多,然林木森森,甘泉清冽,嶺前后左右有黃龍洞、紫云洞、棲霞洞等奇洞勝景。
〔冷去句〕美人,疑指北高峰南面的美人峰。
〔一片句〕一片,指落葉。
【押韻格式】
本篇韻腳分別是“峰”、“空”、“風”、“人”、“鶯”。按詩韻,“峰”字屬上平聲“二冬”,“空”、“風”二字屬上平聲“一東”,“人”字屬上平聲“十一真”,“鶯”字屬下平聲“八庚”,本不在同一韻部。這里是用方音取葉。
【鑒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宋柳永《望海潮》詞)杭州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向以湖光山色秀美如畫而聞名天下。古往今來,詠唱杭州山水的詩歌多如星斗,如白居易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題湖上》);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睛后雨》);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等名詩佳句,早已膾炙人口,且多以西湖為描寫重點。毛澤東的這首五律卻另辟蹊徑,不寫“重湖”,專寫“疊巘”,從自己獨特的審美感受出發,表現環湖峰嶺深秋時節的自然景色,雖不刻意求工,卻意趣盎然。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登臨縱目,杭州風景,盡入眼底。首句起勢突兀,點明駐足之處,而此峰“三上”,足見詩人興致勃勃,樂而不疲。次句則以“一望空”反襯視點之高,寫出視野之闊。北高峰為環湖第一高峰,昔人題北高峰聯曰:“江湖俯看杯中瀉,鐘磬聲從地底聞。”以夸張筆法,極言峰高入云天,下臨無地;登峰遠眺,西子湖錢塘江如杯水傾泄,而峰下靈隱寺鐘磬之聲,如地底傳出,隱然可聞。毛澤東不襲牙慧,偏將視線投向東鄰此峰的寶石山、桃花嶺。三、四兩句,大筆濡染,次第寫出亭、樹、嶺、風,構成一幅動靜有致、聲色交替、聳綠疊翠的遠景畫圖。
這首詩的章法結構與游記相似,如果說頷聯“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是以視角的轉換展現空間的層次,那么頸聯“熱來尋扇子,冷去對美人”則是以氣溫的變化暗示時間的推移。作者在描寫闊大的景象之后,宕開一筆,插入“尋扇子”的生活細節并續之以“對美人”的觀山情態,可謂別開生面。兩句用口語方音入詩,一“熱”一“冷”,一“來”一“去”,概括了杭州此時暖寒多變的節候特點;而一“尋”一“對”,則表現出詩人真率灑脫的風度、意猶未盡的游興和熱愛自然的情懷。美人峰在北高峰南面,“對美人”一句又在顯示視角轉換的同時,為作品由遠景轉寫近景作了過渡。
尾聯二句,蘊藉含蓄,別饒情趣,可玩味者有三:
一是時空交感,虛實相生。前一句以實的空間意象表現虛的時間意象,葉落而知秋,點出節候;后一句在瀉染意境的同時,著一“晚”字,透露時間的消息。時令已入深秋,當別處“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登高》詩),“山山黃葉飛”(王勃《山中》詩)之時,此地木葉始脫,“一片飄飄下”。而“歡迎有晚鶯”又與“鶯歌暖正繁”(杜甫《憶幼子》詩)的春日景象相似,進一步寫出杭州“熱來”“冷去”,深秋如春的環境氣候。這就使作品所表現的藝術時空,既有鮮明的獨特性,又有深廣的概括性。
二是動中見靜,自成妙境。作者所要勾勒的是幽寂深邃、悄然無聲的山中圖景,但“靜”的藝術效果卻是通過“動”的景物得以產生的。“一片飄飄下”,是以一葉飄落的局部動態烘托山林的整體靜態;“歡迎有晚鶯”則是以有聲寫無聲,反襯環境的安謐寧靜,有著“鳥鳴山更幽”(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詩)的意境美。整個畫面,動靜相成,融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于一體,蘊含著一種特別的藝術魅力。
三是隱情于景,物我相融。“對自然美的悠悠神往的欣賞,趕走我們的一切回憶;我們簡直沒有想到什么,只想到眼前的對象而已。”(車爾尼雪夫斯基《當代美學概念批判》)這種心態,在詩的結尾部分得到了更生動的表現。“一片飄飄下”看似單純的寫景,其實寄寓著詩人對季節變化的感知;“歡迎有晚鶯”是用擬人的手法,將對象主觀化、意念化,使主體與客體、心境與物境、抒情與狀物結合得自然無間。讀到這里,我們可以想見詩人游賞美景時的欣悅之情和漫步山中林間之際怡然自得,陶醉于大自然的神態身影。
明代王世貞曾經提出寫詩應“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一必虛”(《藝苑卮言》)的藝術見解,毛澤東即興口占的這首詩頗合此道。就總體而言,詩的前四句寫遠景,用的是大筆寫意,視野闊大高遠;后兩句寫近景,用的是細毫工筆,意境清新精致;頸聯二句以人物的感受、動作、情態插入,化“無我之境”為“有我之境”,使“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從美感效果上說,詩的上半部分筆力剛健勁遒,表現的是壯麗;下半部分風格柔婉含蓄,表現的是秀美。空間的大小反形、景物的巨細映襯、畫面的情景交融、筆法的剛柔相濟,皆相反相成,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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