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宋代劇曲·元代雜劇·馬致遠《破幽夢孤雁漢宮秋》原文與翻譯、賞析
【剔銀燈】恰才這搭兒單于王使命,呼喚俺那昭君名姓; 偏寡人喚娘娘不肯燈前應,卻原來是畫上的丹青。猛聽得仙音院鳳管鳴,便奏著簫韶九成。
【蔓菁菜】 白日里無承應,教寡人不曾一覺到天明,做的個團圓夢境。
(雁叫科,唱) 卻原來雁叫長門兩三聲,怎知道更有個人孤另。
(雁叫科) (唱)
【白鶴子】 多管是春秋高,筋力短;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輕?待去后,愁江南網羅寬; 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
【幺篇】 傷感似替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愴似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
(雁叫科) (云) 則被那潑毛團叫的凄楚人也! (唱)
【上小樓】 早是我神思不寧,又添個冤家纏定。他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和盡寒更。不爭你打盤旋,這搭里同聲相應,可不差訛了四時節令?
【幺篇】 你卻待尋子卿,覓李陵。對著銀臺,叫醒咱家,對影生情。則俺那遠鄉的漢明妃雖然薄命,不見你個潑毛團,也耳根清凈。
(雁叫科) (云) 這雁兒呵。(唱)
【滿庭芳】 又不是心中愛聽,大古似林風瑟瑟,巖溜泠泠。我只見山長水遠天如鏡,又生怕誤了你途程。見被你冷落了瀟湘暮景,更打動我邊塞離情。還說甚雁過留聲,那堪更瑤階夜永,嫌殺月兒明!
【十二月】 休道是咱家動情,你宰相每也生憎。不比那雕梁燕語,不比那錦樹鶯鳴。漢昭君離鄉背井,知他在何處愁聽?
(雁叫科) (唱)
【堯民歌】 呀呀的飛過蓼花汀,孤雁兒不離了鳳凰城。畫檐間鐵馬響丁丁,寶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蕭蕭落葉聲,燭暗長門靜。
【隨煞】 一聲兒繞漢宮,一聲兒寄渭城,暗添人白發成衰病,直恁的吾家可也勸不省。
從第三折中我們已經領略了馬致遠劇詩美學的風韻。詩人寫劇,劇中有詩,詩中有劇,此已高常人一等。但出自詩人之手的劇詩還有別具一格的特質,即他的劇詩是內在生命與氣韻的和諧一致: 他發自內心,順乎天籟,是美的追尋者,夢的呼喚者。因此,《漢宮秋》 一線貫穿,充滿著智性與玄思,在冰山表層下潛沉著厚重的文化層蘊,但跳躍出來的已是滿載著歷史郁結、憂國憂民和上下求索的不倦的航渡。把握到這一點就不會感到第三折已經完成了劇詩的主旨,第四折成了多余的贅疣。恰恰相反,只要我們深一層次地探尋第四折蕩漾其中的心靈旋律,人們即不難發現,它不僅僅是主人公悲劇情愫的表層展現,而是面對郁結與焦慮的心靈突圍。作為形象符號的漢元帝的悲情,實質上正是馬致遠的歷史的反思和心靈的叩問。
在這一折中,描述性意象是劇詩作家帶著強烈的情感對物與景進行描繪、摹寫而成的。這些意象都是主體情思與客觀外景的結合物,即 “因心造境”。因為內心的積存首先表現在記憶的積存上,而這種內心積存又表現為多重性積存,那些生活場景的、人物命運的、形象記憶的、心理刻痕的、心靈體驗的,它們拂之不去,自然流露,結果,一個觸媒,就是一次震動; 一個閃念,就是一個啟示; 一句詞語,也會像一點火星,引爆出心靈的火藥,它一旦爆發,有力又有光焰。試想,在六宮人靜之時,悲情與愁緒油然而生,難以排遣,掛起了昭君的畫圖,觀望良久,引發出來的更是刻骨銘心的悔恨和悲愴。爐香燃盡而思緒難盡。進入夢境后卻又是昭君的倉皇出逃和番卒緊迫不舍的慘景和苦況。夢的飄忽不定,短暫虛幻,模糊無序,又一次證實了它的因情而生。這真符合了荀子所說的,夢是想象的方式,也符合 《淮南子》所言,夢是記憶的方式。
當然,第四折點題的核心手段,乃是馬致遠的擬情性意象的出色運用。所謂擬情性意象,就是用托物、擬物、比興等手法將抽象的、不可見的情感具象化而產生的意象。孤雁長鳴在《漢宮秋》 中的運用正是托物寄情的典范。請聽:
多管是春秋高,筋力短; 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輕? 待去后,愁江南網羅寬; 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白鶴子】)
孤雁無力,南歸愁羅網,北去懼雕弓,只落得在宮門外上空不住啼鳴: “他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和盡寒更。不爭你打盤旋,這搭里同聲相應,可不差訛了四時節令?” (【上小樓】) 在這里,你不得不驚詫馬致遠劇詩藝術中的多向度的運用。昭君圖像、驚心夢境和孤雁長鳴與悲情融合為一,它質樸而又明晰,平易而又親切,令人心悸的單純和生動。它把人類對情感的咀嚼、體驗、感悟、喟嘆提升到了一種詩的境界,而又不使其陷入狂熱的情感漩渦中。他的憂傷、郁結是有距離感的,這是一種淡淡的哀愁,從從容容的痛苦。人物與動物、聲音與畫面、感覺與聽覺都進入了更高層次的混成交響。這一交響的基本張力與成為戲劇性高潮的張力交匯成第四折的絕唱。
談到 “絕唱”,那是因為在《漢宮秋》中就包孕著蝕骨消魂與肝膽俱裂這兩種相反的感受。如果說前兩折有 “發現美” 的意味,那么到第三、四折就完全是美的毀滅和毀滅后的深深失落感。這種寫法在修辭學中被稱為 “矛盾形容法”。它形成了整部作品的總體張力,并散布到構成文本的各個重要因素上。
更體現氣韻生動的是,馬致遠又把筆鋒一轉,由己及人:
你卻待尋子卿,覓李陵。對著銀臺,叫醒咱家,對影生情。則俺那遠鄉的漢明妃雖然薄命,不見你個潑毛團,也耳根清凈。( 【幺篇】)
漢昭君離鄉背井,知他在何處愁聽? ( 【十二月】)
在悲涼的情調上,或回腸蕩氣,或高入云霄,都體現了哀歌的魅力。回顧第三折,在對尸位素餐的文武群臣的譴責批判后,這一折真不能不看作是激憤哀極的哭靈了:其聲嗚咽,其情苦澀,是典型的靈魂絕叫。
擺脫痛苦,傾訴往往是最有效的解決方式。可憐的男人需要慰藉,也就是需要傾訴的空間。正是在這里,我們讀出了馬致遠心靈的那份幽深的孤獨。也是通過這一折,我們才更完整地領略到全劇呈現出的詩人更完整的生命與更真切的形象。
總之,《漢宮秋》 對元帝這個形象符號的重點式的抒情處理,這就在感情上最大限度地貼近了普通人的生活狀態,使觀眾和讀者在體驗親情的同時感受到由此而帶來的撕心裂肺的悲情。當然,它同時又是令人獲得一次感情上的審美化升華。
馬致遠的劇詩和他的散曲一樣,“出語天然,風致嫣然”。他的作品以豐美的境象和優美的旋律著稱,究其原因,原來馬致遠像以他那真誠的心感受世界那樣,始終以一種孜孜不倦的態度擷取外部世界的光影、聲音、色彩、旋律、質感來釀造詩化世界的多彩意象,以博得讀者對自己詩心的共鳴。
馬致遠這位用生命寫詩和把詩視為生命的偉大詩人,無論是他的散曲還是劇曲,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極具磁性。它使人在心靈悸動時,感受到了詩和生命的交響。于是我們再一次領悟到,《漢宮秋》 既是一部歷史故事劇,更是一部帶有強烈個人化的情感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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