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七律·登廬山①》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五九年七月一日
一山飛峙大江邊②,躍上蔥蘢四百旋③。
冷眼向洋看世界④,熱風吹雨灑江天⑤。
云橫九派浮黃鶴⑥,浪下三吳起白煙⑦。
陶令不知何處去⑧,桃花源里可耕田⑨?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版《毛主席詩詞》。
【注釋】①廬山,在江西九江市南,北濱長江,東傍鄱陽湖。東北—西南走向。長約二十五公里,寬約十公里。最高峰漢陽峰海拔一千四百七十四米。相傳商、周之間有匡氏七兄弟結廬隱居于此山,故名。山中多巉巖、峭壁、清泉、飛瀑,云海彌漫,林木蔥蘢,景色奇秀,氣候宜人,是著名的游覽勝地。②飛峙,謂廬山拔地而起,凌空若飛。峙,聳立。③“躍上”句,謂乘坐汽車沿盤山公路馳上廬山。蔥蘢,形容草木茂盛、青翠。這里用如名詞,指郁郁蔥蔥的山峰。四百旋,1953年建成的廬山盤山公路,自山腳至山上的牯嶺鎮,全長35公里,轉彎約四百處,故云。④冷眼,謂以冷淡、冷靜的態度看待事物,亦有蔑視之義。向洋,對著海外。按,當時國際上的反華聲浪甚為囂張,本句為此而發。⑤“熱風”句,唐代王建《宮詞》一百首其三十三曰:“春風吹雨灑旗竿。”熱風,夏季濕熱之風。按,此句語義雙關。其一為寫實,廬山帶江枕湖,云蒸霧蔚,夏日熱風吹雨是常有的事。其二為象喻,暗指熱氣騰騰的“大躍進”景象。 ⑥九派,見前《菩薩蠻·黃鶴樓》篇“茫茫九派流中國”句注文。⑦浪,指長江的波濤。三吳,泛指長江下游地區。具體的域限,古籍稱引,所指不一。或謂吳興(今浙江湖州一帶)、吳郡(今江蘇蘇州一帶)、會稽(今浙江紹興一帶),見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四〇《漸江水》。或謂吳郡、吳興、丹陽(今南京一帶),見唐代杜佑《通典》卷一八二《州郡》一二。或謂吳郡、吳興、義興(今江蘇宜興一帶),見唐梁載言《十道四蕃志》。或謂蘇、常(今均屬江蘇)、湖(今屬浙江)三州,見宋稅安禮《歷代地理指掌圖》。或謂蘇、潤(今江蘇鎮江一帶)、湖三州,見明代周祁《名義考》卷三《地部》。毛澤東1959年12月29日在寫給鐘學坤的信中說:“三吳,古稱蘇州為東吳,常州為中吳,湖州為西吳。”(《致鐘學坤》)他取的是與稅安禮《歷代地理指掌圖》相同的一種說法。白煙,水汽。唐劉禹錫《途中早發》詩曰:“水流白煙起。”以上二句謂西瞰武漢,東眺蘇浙,是作者駐足廬山高峰、放眼長江流域時的精騖神游之辭。⑧陶令,即陶淵明(約365—427)。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當東晉、南朝宋之際。曾仕晉為彭澤縣(今江西湖口東)令。由于不滿意當時士族地主把持政權的黑暗現實,棄官歸隱,躬耕于鄉里,時或到廬山來游觀。事跡見于《宋書》卷九三、《晉書》卷九四《隱逸傳》。他以詩名家,有《陶淵明集》。⑨桃花源,陶淵明撰有《桃花源記》一文,說晉孝武帝太元年間,有個以捕魚為業的人偶然誤入了桃花源,那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村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文中所虛構的這樣一幅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勞動、自由平等的社會生活圖景,反映了作者對封建時代社會現實的否定,具有一定的進步的思想意義;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類“烏托邦”式的社會理想根本不可能實現。以上二句,毛澤東緬懷家在廬山附近、與廬山有著不解之緣的古代大隱士陶淵明,兼對其社會理想的可行性提出疑義:桃花源里可以耕田么?言外之意,“桃花源”雖好,卻是空想,并不可以耕田;只有共產主義社會才是可以實現的理想社會,只有如今的人民公社才能加快發展農業生產。按,1958年8月在北戴河舉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作出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錯誤地提出:人民公社是“加速社會主義建設和過渡到共產主義的一種最好組織形式”,“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么遙遠將來的事情了”。此詩末句,與當時黨內的這些認識有關。
【賞析】
廬山,奇峰峻嶺,云霧迷漫,飛瀑清流,氣候宜人,又因襟江帶湖,更顯氣度非凡,歷來為山川勝地。1959年6月底,毛澤東登臨此山,于山巔近望遠眺,神游天下,心騖八極,自會有他人登臨時沒有的胸懷和感慨。
詩開篇一“飛”字靈動異常,一“躍”字威風八面。廬山九十九座山峰蜿蜒連綿,氣勢雄偉,詩人卻能讓其“飛峙大江邊”,不僅化靜為動,而且化山石為生命。奇瑰的筆墨讓原本雄偉的廬山瞬間又擁有了一層神奇的色彩。然而正是這奇崛雄偉、郁郁蔥蔥的高山,詩人卻能一“躍”而過“四百旋”的山彎立于高巔,俯視江湖山川、縱覽人間風云,大有成竹在胸、躍躍欲試、睥睨天下的豪情壯志。這為全詩定下了情感基調。
登上山頂,立于山巔,萬千氣象,都來眼底。成竹在胸的詩人面對眼前詭譎蒼茫的云霧之海,想到的是“小小寰球”舞臺上正演繹著的對中國的孤立、封鎖與背叛,不覺以大鵬蔑視蓬間雀般的眼神報之以一瞥。其時的中國,先有美、英等西方國家的孤立與封鎖,近有蘇聯單方面宣布與中國簽訂的核協議無效的信義背叛(1959年6月),詩人領導下的國家處境艱難。然而,這樣的“世界風雨”在詩人眼中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鬧劇。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事業,人間真正的希望在這里。詩人之所以有“冷眼向洋”的豪邁與自信,一是性格使然,二是國家近十年的迅速發展,三是眼下神州勁吹的人民公社“熱風”。政治家的魄力、詩人的激情、個人的稟性讓立于廬山云霧之上、峻嶺之巔的毛澤東不可能不發出此等聲音。盡管詩人此時對1958年的北戴河會議所制定的“以鋼為綱,全面躍進”的“冒進”方針有所警惕和反思,但詩人內心依然認為“人民公社化運動”是跨向共產主義最重要的一步。在全國一派“人民公社好”的浪潮聲中,詩人登臨廬山,想到國際與國內、眼下與未來時,豈能沒有他自己成竹在胸的豪邁與自信?在他的詩中,出現飛躍的“熱風”精神,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既是毛澤東本人的性格、氣魄與精神追求,也是那個時代群體精神的體現。
立于山巔,西望江漢,東眺蘇浙,詩人心中豪情萬丈。頸聯二句緊承頷聯詩意,實虛結合,寫景與敘事相伴而生。實乃寫江漢與三吳大地,虛乃借黃鶴騰飛與升起白煙寫中國大地上干勁沖天、熱氣騰騰、群情激動的“人民公社”運動,而這一運動的背后又寄附著詩人無限向往的繁榮與富強,有著奔向無限美好的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寫景是寫想象中的云浮水拍的武漢三鎮和煙水迷離的吳越之地,寫景的背后就是敘述在中國大地正發生的偉大建設行動。
正是有了頷聯與頸聯的情緒積淀,才有了詩人的最后一問:“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這樣的問話是激情的收束,也是自豪與自信的表現。詩人用自己獨有的幽默朗笑著環問四周及天下:陶潛呢?他哪里去了?他幻想的那個烏托邦桃花源可能耕田?詩人言下之意是,只有今天的社會主義大道,才是真正走向人間桃花源的正途!
這首詩,氣勢恢宏,激情澎湃,是詩人與時代的共同產物。讀者可從中窺見出一個時代的環境,也可以從中感知一名詩人政治家的激情。時代遠走,詩中所涉及的當年“左”的錯誤只能化作后人的鏡鑒,但就詩歌自身的表達來說,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
文章作者:張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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