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七律·答友人①》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六一年
九嶷山上白云飛②,帝子乘風下翠微③。
斑竹一枝千滴淚④,紅霞萬朵百重衣⑤。
洞庭波涌連天雪⑥,長島人歌動地詩⑦。
我欲因之夢寥廓⑧,芙蓉國里盡朝暉⑨。
這首詩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版《毛主席詩詞》。
【注釋】①友人,指周世釗、李達和樂天宇。周世釗建國以來與毛澤東書信往還頗多,并有詩歌唱和。毛澤東1961年12月26日在給他的信中寫道:“‘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致周世釗》)可與本詩相印證。李達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著有《現代社會學》、《社會學大綱》、《〈實踐論〉解說》、《〈矛盾論〉解說》等。“文化大革命”初,遭到迫害,于1966年8月在武漢逝世。樂天宇(1901—1984),湖南寧遠人。他早年在長沙第一中學讀書時,與毛澤東相識。②九嶷山,一作九疑山,是五嶺之一萌渚嶺的支脈,位于湖南寧遠南、瀟水東側。山有九峰,嶺異而勢同,游者疑莫能辨,故名九疑。相傳上古時代的賢君虞舜巡視南方,就死在這一帶,葬在此山的南麓。詳見《水經注》卷三八《湘水》。白云飛,漢武帝劉徹《秋風辭》曰:“秋風起兮白云飛。”③帝子,指虞舜的兩名妃子娥皇與女英。她們是古帝唐堯的女兒,故稱。古代男女皆可以稱“子”。乘風,憑借風勢。下翠微,下山。翠微,青縹的山色,這里代指山峰。按《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九疑山》引《郡國志》,謂九疑山的九個山峰中,四曰娥皇峰,六曰女英峰。④“斑竹”句,晉代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曰:“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清代洪昇《黃式序出其祖母顧太君詩集見示》詩曰:“斑竹一枝千點淚,湘江煙雨不知春。” ⑤“紅霞”句,謂二妃以紅霞為衣。三國魏時曹植《五游詠》詩曰:披我丹霞衣。”南朝齊謝朓《七夕賦》曰:“霏丹霞而為裳。”以上四句是說,湖南的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面貌煥然一新,就連九嶷山上的仙女也忍不住要乘風駕云,降臨人間。斑竹淚、紅霞衣雖然同屬二妃,但也有用舊中國的苦難與新中國的美好作對比的象征意味。又,楊開慧烈士的小名叫霞姑,言“紅霞萬朵百重衣”,則女神的藝術形象與烈士的身影亦重合為一,詩意在對故鄉的頌美之中更寄寓著對犧牲了的革命伴侶的憶念。⑥洞庭,我國第二大淡水湖,在湖南北部、長江南岸。面積2820平方公里,南、西兩面納湘、資、沅、澧四水,北面于岳陽城陵磯與長江相通。連天雪,唐劉長卿《自夏口至鸚鵡洲夕望岳陽寄源中丞》詩曰:“洞庭秋水遠連天。”賈至《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詩中亦有此句。雪,喻指白浪。⑦長島,即橘子洲,見前《沁園春·長沙》篇“橘子洲頭”句注文。歌,歌唱、吟誦。以上二句是說,湖南社會主義建設的形勢有如洞庭湖的波濤洶涌連天,在長沙的友人為此而吟出了震動大地的豪邁詩篇。⑧“我欲”句,化用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我欲因之夢吳越”句格,因之,循此。之,代詞,代指上文“長島人”所“歌”之“動地詩”。寥廓,本義是形容空闊,這里用如名詞。⑨芙蓉國,五代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詩曰:“秋風萬里芙蓉國。”芙蓉,即荷花。湖南多水鄉,處處有蓮荷,故稱。盡,都是、全是。朝暉,早晨的陽光。以上二句是說,讀了友人的詩后,心馳神往,真想到故鄉的遼闊天地中去,親身領略那陽光燦爛、繁花似錦的興盛氣象。
【賞析】
七律《答友人》在毛澤東的全部詩詞作品中,是別具風采與情韻的一首。它是友誼之歌,懷鄉之曲,也是現實與理想的二重奏。
世界各民族大都看重友情,中國人似乎尤其珍重友情,所以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抒寫友情的篇什占了相當的比重,構成了源遠流長的傳統。中國古老的《禮記》中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而“友情詩”最早的源頭,大約可以上溯到《詩經·秦風·無衣》篇:“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解衣衣人,同仇敵愾。戰士們從著衣到赴敵,都是患難與共,“袍澤”一詞就成了后人表示戰友情誼的代名詞。《古詩十九首》中的《攜手上河梁》,是我國古代送別詩中最早的作品之一。“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后人遂以“河梁”代稱送別之地。在漢魏六朝的文人作品中,抒寫友情的篇什逐漸增多。“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這是陶淵明的《答龐參軍》。“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這是沈約的《別范安成》。及至唐宋以還,“友情詩”像其他主題的詩作一樣,在中國古典詩苑中別開一枝而且流光溢彩。即以唐代而論,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送元二使安西》),杜甫的“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夢李白二首》),等等,這些謳歌真情摯誼的動人篇章,千百年來都彈響了異代不同時的讀者的心弦。從詩歌傳統的角度看來,毛澤東的七律《答友人》是對中國古典詩歌中友情詩傳統的繼承,同時更是創造性的發展。
湖南,是毛澤東的出生之地。他在這里度過了“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學生時代,又投身和領導革命斗爭,“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將青春獻給了這一片生他養他的土地。毛澤東既是一位偉大的革命家,同時又是一個很重鄉情與友情的普通人。因此,當他接到湖南友人贈給他的詩詞,收到湖南友人送給他的斑竹,睹詩思人,見物懷鄉,他當然不免要油然而興故人之念與故園之思。這種屬于他個人的也可以激起許多人共鳴通感的情懷,形之于筆墨,就成了七律《答友人》這一作品。在毛澤東詩詞中,以“答友人”為題的只此一首,但抒寫革命友誼的卻還有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以及《蝶戀花·答李淑一》。從友朋之間的情誼著筆,升華到對整個革命事業的禮贊,這是三首詩詞在藝術內蘊上的共同之處。但后二者都標明和答的對象,所以有關于所答對象的具體情事的描寫;而前者則概稱之曰“答友人”,而且所答的是湖南的友人。所以這首詩既切定湖南的風物和風情落筆,具有鮮明的鄉土色彩,洋溢著鄉情與友情,但又不拘泥于個人之間的具體的情事,筆墨十分空靈和概括。如果說,《楚辭》的特點是“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充滿浪漫的激情、飛揚奇異的想象,描述了多彩多姿的神話傳說,那么,提倡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創作方法的毛澤東,他的這一作品不僅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友情詩的傳統,也可以說遙承了楚文化包括《楚辭》的風華。
《答友人》的首聯與頷聯,寫的是有關楚地的娥皇與女英的神話傳說,但卻一洗古代傳說中那種哀怨悱惻的情調,展示的是一個神奇而瑰麗的浪漫主義的藝術世界。這,本來已是古代神話的現代觀照、改造和重鑄了。詩的頸聯與尾聯雖然也呈現出飛騰的幻想與強烈的夸張,更側重的卻是對現實的抒寫和對未來的展望。這首詩寫于1961年,正是我國的國民經濟由于天災人禍而處于空前困難的時期。“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從中固然可以看到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矛盾,但它卻也表現了毛澤東對家鄉人民克服困難的殷般期待,以及毛澤東藐視困難欲戰而勝之的堅強意志。古代湖南盛產木芙蓉,五代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中有“秋風萬里芙蓉國”之句,一般人認為這是毛澤東詩中“芙蓉國”的出典。但《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詩是:“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我以為,嫻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毛澤東不會不想到它。因此,“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兩句詩,既寄寓了他的懷鄉念舊之情,也表達了他對于家鄉乃至整個中國的明天的展望。如前所述,這首詩是對古典詩歌中友情詩傳統的創造性發展。正是因為古人寫友情時視野畢竟有限,格局有的比較狹窄,常常限于個人的天地之間,如明代邢昉的“胸前千斛淚如瀾,為不逢君未可彈。何日盡情拼一哭,兩人相對卻成歡”(《寄吳見未》),如明代顧起元的“與君相見倍相親,忽漫分攜更愴神。此夜高歌在燕市,不知肝膽向何人”(《送顧考敷南還》)等等,均是如此。而毛澤東的《答友人》與它們比較起來,不僅可見新舊之別,古今之異,而且可見毛澤東作品境界之高遠。
毛澤東這首詩,在藝術上是巨細映襯、點面相形的典范之作。意筆與工筆,概括和精巧,粗獷與細膩,是藝術形象造型的兩種不同的手法,在詩歌創作中尤其如此。擅長于思想辯證法的毛澤東,同樣講究藝術的辯證法。毛澤東的詩詞包括這首七律,其藝術的總體風貌是繼承宋代以蘇、辛為代表的豪放派風格而作創造性的發展,詩的境界雄渾壯闊,往往神馳寰宇而目空今古。但是,從詩藝而言,一味豪壯,常常就會空無依傍,大而無當,等而下之的就會墮入凌厲叫囂之途;一味工細,則容易流于瑣屑平庸,天地狹窄,等而下之的就會流于晦澀蒼白之境。只有大中取小、以小見大,才會大而不空,小而不仄,大小互補,相得益彰。因此,毛澤東既常以其如椽的健筆,揮灑出大的境界(大景),也注意以較為精細的筆墨點染出小的境界(小景)。唯其如此大小結合、巨細映襯,才能創造出豪氣干云而情味綿邈的藝術整體。
《答友人》一開篇即是巨細映襯。“九嶷山”亦作“九疑山”,又名“蒼梧山”,在湖南寧遠縣南六十里。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帝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是舜的妃子,舜死蒼梧,二妃追至,雙雙投水而死,是為“湘妃”。“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首聯第一句筆力概括,是大景也是背景;第二句特寫“帝子”,是小景也是前景。斑竹又稱湘妃竹,晉代張華《博物志》云:“帝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百重衣,指二妃從九嶷山上飄然而下,她們的衣裳如同萬朵云霞重疊,這一意象和李白《清平調》的“云想衣裳”異曲而同工。頷聯之出句“斑竹一枝千滴淚”,相形于對句“紅霞萬朵百重衣”而言,前者景小而后者景大。這里不僅有內涵上的借助于象征所表現的今昔之異,也有藝術上的蘊含于意象所呈現的大小之比。頸聯也是如此,唐代李頻《湖口送友人》有“去雁遠沖云夢雪”之句,其中的“雪”是實寫。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之語,其中的“雪”是比喻。而“洞庭波涌連天雪”,則說洞庭湖的波濤如雪浪拍擊云天,象征與比喻兼而有之,其景象較前人更為雄渾,內涵也較前人更為豐富。唐代韓翃《送鄭員外》有“樂人爭唱卷中詩”之詠,白居易《江樓早秋》有“江山人好詩”之辭。然而,“長島人歌動地詩”,寫長沙人民以自己的勞動和戰斗,譜寫與歌唱驚天動地的詩篇。古今相較,其境界當然遠為闊大而具有強烈的時代感。
在全詩中,頸聯兩句本來均為大景,但具體分析起來,“洞庭”與“長島”只是兩個有限的平面或立體,與無限性的“連天雪”和“動地詩”比較,又是句中各自的大小交融。尾聯同樣表現了大小相形的藝術辯證法,“我”是作為抒情主人公的詩人自己的個體形象,而“寥廓”即“遼闊”,“芙蓉國”代指湖南,而“夢寥廓”與“芙蓉國里盡朝暉”,則是詩人想象與展望的更為廣遠的世界,同時又和起句之“九嶷山上白云飛”構成了前后大小映照的完整圖景。總之,全詩既有大景,又有小景,巨細映襯,相成互補。大因小而富于實感,小因大而精神飛動,去單調平板之弊,有豐富多彩之姿。
律,即是規定和法度。律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眾多樣式中法度最為森嚴的一種。它能限制那些缺乏生活體驗和詩的才情的作者,那些作者往往只能寫出雖然中規中矩卻了無生氣的詩篇;相反,詩國的高手在法度森嚴之中仍然可以縱橫如意,創造的靈感在限制的天地里仍然可以振羽而飛。有人曾經作過比喻,認為七律好比開七札強弓,古今能開滿這種強弓的人為數并不太多,所說明的正是律詩寫作藝術的難度。在毛澤東的全部詩作中,七律占了相當的比重,由此可見他不凡的藝術腕力。一般而言,律詩的首聯要突兀不凡,頷聯要平和舒展,頸聯要高揚峻拔,尾聯要余韻悠遠。這樣在尺幅之中一波而三折,極盡錯綜變化之能事,全篇才能詩律精嚴而又變化多姿。毛澤東的這首七律《答友人》,正可以讓讀者領略律詩的高難藝術。
詩歌藝術既有其一般規律,也在于作者的運用之妙。《答友人》的藝術結構的特色,可以說是富于動感、變化多方然而又至為嚴謹。從感情審美的角度考察,毛澤東的感情狀態是一種強烈的動態的感情狀態。他的詩詞作為他人格與感情的外化,其審美方式也是富于動感的。他不僅喜歡“化美為媚”,即對靜態的事物作動態的表現,如《十六字令三首》中的“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如《沁園春·雪》中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對于動態的事物,他更擅長于表現其流動乃至運動之美。《答友人》的藝術結構,正是動態的變化多方的結構。首聯一開始就取“仰”與“俯”兩個鏡頭,以“飛”與“下”兩個動詞,抒寫遠古的神話和傳說,可謂突兀高遠,給人以強烈的審美印象。頷聯緊承首聯的“帝子”而作富于動態的描寫,一句著重寫“竹”,一句著重寫“衣”,前者象征昔日,后者隱喻今天,彼此毫不犯復,節奏舒徐而時空闊遠。頸聯橫出一語而別開新境,由虛摹而實寫,由神話而現實,其中的“涌”與“歌”對舉成文,動詞的運用頗見匠心與功力。尾聯的“我欲因之夢寥廓”從李白詩“我欲因之夢吳越”化出,而境界更為開張。其中的“夢”固然是名詞的動詞化,同時又從主觀抒情線索收束全文,因為前面的抒情可以說都是詩人的“夢”——身在京華而神馳故里的想象的結果。而“芙蓉國里盡朝暉”,既從客觀描寫線索收束全詩,因為前面的描寫都是湖南即芙蓉國的風物景象,同時又緊扣詩題,復使讀者于題外著想,可稱意象高華而風神搖曳。這樣,全詩的結構既具飛動之趣,又具嚴謹之妙,規矩井然而又開合有致。
真摯的友誼之歌,深情的懷鄉之曲,理想與現實的尚不和諧的二重奏,古老的詩歌之樹在當代開出的一朵新花。這,就是毛澤東的七律《答友人》。
文章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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