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李商隱關(guān)于圣女祠的詩作共三首,這首詩是大中九年,他隨東川節(jié)度使柳仲郢回京,重過圣女祠時作的。圣女祠,在陳倉(今陜西寶雞市東) 附近。《水經(jīng)注》 說:“故道水合廣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岡山,尚婆水注之。山高入云,懸崖之側(cè),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但也有人認為詩人所詠未必是實指,只不過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觀而已。
關(guān)于這三首詩的題旨,歷來也眾說紛紜。有人認為各不相關(guān),有人則以為三首都寄托著同一感受。就具體內(nèi)涵而言,程夢星以為是“為女冠而作”。紀昀則認為是“刺女道士之淫佚”。馮浩在比較前人評論的基礎上,認為詩人是“全以圣女自況”。但近人朱偰作《李商隱詩新詮》,則干脆將它們都列入愛情詩內(nèi),以為是為懷戀他在玉陽山學道時結(jié)識的女道友宋華陽姐妹而作。相比較而言,馮浩的看法似乎更有道理,除七律《圣女祠》以外,作于開成二年的五古 《圣女祠》 和這首《重過圣女祠》中,確實深深地注入了詩人悲劇性的人生感受,交織著他追求與幻滅的矛盾心態(tài),流露出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沉重嘆息。
這首詩的首聯(lián)是由即目所見的景物生出感慨:“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詩人先寫“圣女”的居處,“白石巖扉”的幽清與潔凈正暗合著她高潔清麗的氣質(zhì)與風神。而“白石”與“碧蘚”的對襯,又鮮明地襯托出環(huán)境的蕭瑟與荒涼。這種環(huán)境氣氛,正暗示出圣女“上清淪謫得歸遲”的身份和遭際。詩人的這種強烈感受不是憑空而來的,詩題既是“重過”,便說明他想起了以前路過時的情景,十八年前的開成二年他在《圣女祠》一詩中,就發(fā)出過“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的扣問。但十八年過去了,淪謫的圣女依舊困守故地,而詩人自己也仍然過著天涯飄泊的幕從生活。面對苔蘚斑駁的石扉,詩人怎能不由圣女的遭際中引起強烈的共鳴,在孤寂落寞的心境中唱出那飽受冷落與排斥的不平心聲。
如果說,首聯(lián)還只是取憑吊者的口吻來抒寫,那么,自頷聯(lián)以下,詩人則將自己的身世悲感與所歌詠的對象完全融合了起來,借圣女的口吻來訴說那無盡的幽怨“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夢雨”即如煙的春雨。以其飄忽不定,似有若無,便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受。“靈風”,紀昀以為典出《湘夫人》。其實,只是“好風”之意,李詩中,常有“何處西南待好風”這類詩句。詩人是在赴京途中暫時駐鞭于此,他所見到的春雨飄瓦、靈風鼓旗自然只是片刻間的景象,但他卻萌發(fā)出一種“盡日”不滿,“一春”常飄的感受,這種時空觀念上的錯覺,使詩句對細雨輕風態(tài)勢的描繪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值得玩味的是,詩人還在自然景物的描寫中,賦予了極為深廣的、多層次的內(nèi)涵。本來,楚雨含情,自高唐神女的故事流傳以來,行云布雨就緊緊地和愛情的寄托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則將這層含義不露痕跡地化入詩句里,借朦朧的春雨暗示被謫圣女對美好愛情的殷切期待,又進而借這種期待來寄寓自己對回歸朝廷的朦朧希望。這就大大地拓展了詩句的內(nèi)涵,也形成了一個極為悠遠而又迷離的意境。而詩人在這種寄托中又隱含著好風不滿、遇合如夢的遺憾與幽怨,這就又使整個意境于朦朧中進而顯得極為沉郁了。此外,這一聯(lián)所顯示的整體氣氛也非常和諧。李商隱曾說過:“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這種悲劇性的美正反映著詩人對身世遇合的喟嘆,而這又是這首詩總體氣氛的基點。從上一聯(lián)開始,那種幽居獨處的孤寂生活,就為這一聯(lián)的以“夢雨”寄寓渺茫的愛情作了暗示。到這一聯(lián),詩人便著力突出景物的如夢如幻,突出圣女夢一般的身世、期待與幽怨,使景物、人物、人的身世悲感與發(fā)自心靈的嘆息融為一體,共同處于夢幻似的朦朧氣氛中。其豐富深廣的內(nèi)涵也就在這種悲劇性的美感中,得到了最充分最生動的表現(xiàn)。大概正是出于這樣一些原因,這一聯(lián)歷來都為人們所贊賞,成為古典詩歌的名句。
詩的后兩聯(lián)寫法與上兩聯(lián)不同,大致上是取反襯的筆法。一是以來去自由的仙人們反襯,二是以圣女昔日的仙境生活反襯。“蕚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蕚綠華是傳說中的仙女,陶弘景《真誥》說她年約二十,顏色絕整,曾于東晉升平三年十一月,夜降羊權(quán)家,從此常與往來,后授羊權(quán)以仙藥引其登仙。杜蘭香則典出晉人曹毗所作《杜蘭香傳》。據(jù)傳她是后漢時人,三歲時為漁父收養(yǎng)于湘江邊,長至十余歲,有青童靈人自空而降,攜之而去。臨升天時謂其父曰:“我仙女杜蘭香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說萼綠華“來無定所”,可見和淪謫人間后困守一方的圣女不同;說杜蘭香“去未移時”,則恰與圣女的“得歸遲”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樣,就多側(cè)面地寫盡了圣女淪謫無援、寂寞長守的艱難處境,淋漓盡致地傾訴出內(nèi)心的不平與哀怨。但孤獨的處境和長久的等待并不意味著幻滅,相反,理想的火焰總在寂寞中燃燒。昔日天宮的生活依舊時時闖入她的記憶里,激勵著,也支撐著她那朦朧的希望與期待。“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玉郎,是傳說中掌管神仙名冊的仙官。通仙籍,即取得登仙的資格。當年她登臨仙界時,就是玉郎援引的,她對這位仙官懷著怎樣的感激與眷戀呵。可那畢竟已成過去,一個“憶”字,說盡今昔區(qū)變。從當年與今日的極大反差中,透露出天差地別的滄桑之感,也使全詩前后回環(huán),首尾圓合,十分精妙。而詩人自身的感受也就極自然地融入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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