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蘇軾《游沙湖》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shí)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
山下蘭芽短浸溪,
松間沙路凈無泥,
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
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是日劇飲而歸。
著名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一句“隨手所記”,評(píng)述蘇軾的筆記體文集《東坡志林》的特點(diǎn)。這篇《游沙湖》 即選自 《東坡志林》,亦名《游蘭溪》,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 (1082) 暮春三月時(shí)節(jié)。“筆記作者不刻意為之,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zhì)勝’之文,風(fēng)格較為樸質(zhì)而自然。……不論記人、記物、記事,皆為客觀之?dāng)懀蛑笔闼鶓眩蛞蚴乱娎恚幪幱幸粬|坡,其為人,其哲學(xué),皆豁然呈現(xiàn)。” (呂叔湘《筆記文選讀》) 的確,《游沙湖》有文有詞,隨意寫去,傳達(dá)了貶居在黃州的蘇軾,在有官無政,有職無權(quán)的“賦閑”境遇下,樂觀自適,悠閑自得的曠達(dá)心境。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受新舊黨爭之累的蘇軾,在謫居黃州的時(shí)日里,“自放于山水之間”(蘇轍語),陶樂于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竟打算師從陶淵明,“買田”荷鋤躬耕,悠然退隱。然而,田有沒買成,不得而知。不過“相田”途中遇雨“得疾”,固然不幸,但“得疾”得的非常自得其樂,卻有雨中賦詞 《定風(fēng)波》為證。詞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dú)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不必多費(fèi)筆墨,“誰怕”二字,足見自得其樂; 不過,“微冷”怕就是“相田得疾”的病根了。可見,真悠然未必買田,買田者未必真隱士。病者投醫(yī),醫(yī)卻是奇醫(yī),洪邁《夷堅(jiān)志》載有《龐安常針》一則,記其神針奇術(shù)。“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不是這般奇醫(yī),也不會(huì)成為蘇軾《志林》中的筆下人物; 能成為蘇軾《志林》中筆下人物者,東坡總能與之神交。“余戲之曰: 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shí)異人也。”兩平生素昧者,初次見面能“戲”,那可是真正的“一見如故”。此非神交何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果然成了同志,真“皆一時(shí)異人也”。清泉寺,《大清一統(tǒng)志·黃州府一》 云:“在蘄水縣東北二里。”蘄水縣,則在今湖北省蘄春縣東三十里,因南臨蘄水而得名。
蘄水有多美? 讓我們?cè)倏纯床慌碌貌《碛蔚奶K軾所寫的另一首詞《西江月》,詞云:“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晚,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生曲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汩汩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倚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這幅景象,已像醉仙李白醉筆的美文了。都是一代醉仙醉筆。“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逸少洗筆泉”和“蘭溪”都是當(dāng)?shù)孛麆佟T谔I水縣東,發(fā)源于箬竹山的石縫巖隙,以水色藍(lán)狀而名。“其在寺庭之除(按:除者,臺(tái)階也),為陸羽烹茶之泉;其在鳳山之陰為逸少澤筆之井,即洗筆泉。王、陸二水皆蘭溪一源耳。”(《輿地紀(jì)勝》)。這個(gè)“王逸少”,就是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逸少是他的字。此王逸少不僅字寫得絕勝,還喜歡找絕妙的泉水,來洗他的絕筆。老家會(huì)稽郡有洗筆泉,廬山有洗筆泉,這又出來一個(gè)。一支酣筆,攪盡天下名泉。如此名勝,蘇軾自然流連忘返,且歌且酒了。歌名曰《浣溪沙》“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是日劇飲而歸。”暮春三月天空里,萬里無云多明凈。嫩芽初發(fā)的蘭草,在蘭溪水底輕緩地招搖,雨后松林小徑,清潤無泥。瀟瀟黃昏雨幕中,傳來杜鵑陣陣聲啼。誰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門前蘭溪還能“溪水西流”。不要把白居易《醉歌》中的“黃雞催曉丑時(shí)鳴,白日催年酉時(shí)沒,腰間紅綬系未穩(wěn),鏡里朱顏看已失”唱來唱去不離口。何其美妙的詩句。時(shí)已不惑而近知天命之年的蘇軾,一句“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便把一個(gè)“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邁而又憨態(tài)可掬的老青年形象,塑造得生動(dòng)怡人。
這是詩化了的“人生,從40歲開始”的了悟心得。“劇飲而歸”,痛飲大醉,暢快淋漓,好酒伴青春赤子,一醉方休,顯童心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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