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唐朝發展到了李商隱所生活的時代,其“九天閶闔,萬國衣冠” 的宏偉堂皇的氣象早已蕩然無存了,國勢差可與“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同其衰颯。嚴肅的社會現實,使年輕的詩人對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觀察理解的深度與廣度都大大提高,政治思想逐漸成熟,詩歌創作也走上了一個新的階段。七律《重有感》 則是一個重要標志。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 ,官僚集團中的李訓、鄭注等人,在唐文宗的授意下,準備里應外合誅滅宦官。他們乘宦官不備,詐使人言金吾廳后石榴樹上夜降甘露,是天下升平的瑞兆,請帝觀之,待將宦官仇士良等騙出后全部殺死。結果事敗,李、鄭先后為宦官所殺,連未曾預謀的宰相王涯、賈、 舒元輿等人也遭族滅,死難者一千多人。使京城“互相攻劫,塵埃蔽天”(《資治通鑒》卷二四五),“斬四方館,血流成渠”(《新唐書·李訓傳》)。朝野上下籠罩在一片極端恐怖的氣氛之中,這是晚唐社會一次規模相當大的政治事變和社會騷亂,史稱“甘露之變”。事變后,宦官氣焰更為囂張,他們脅迫天子,無視宰相,獨攬朝政,飛揚跋扈。大和九年在血雨腥風和飛雪嚴寒中黯淡地過去了,第二年,唐文宗便將年號改為“開成”?!案事吨儭?發生后,昭義 (治所在今山西省長治市) 節度使劉從諫三次上表質問王涯等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并且特地派人奉表進京,指陳仇士良等人的罪惡,并聲稱: “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敝链耍笆苛季诳帧?《新唐書·仇士良傳》)。劉從諫是軍事地位優越、實力強大的地方主將。對于他,宦官們自然要收斂些?!案事吨儭边@場關系到國家命運的風暴強烈地震撼著李商隱這位年輕詩人的心,他當時就以飽滿的政治熱情和激憤的心情寫下了五言排律《有感二首》,并嚴密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當他聞知劉從諫的舉動,有感于朝廷依然存在的嚴重局勢,又寫了這首《重有感》。
劉從諫的行動使詩人想到了當時分布于全國各地的握有兵權的其他節度使們,朝廷曾給予他們很大的權力,他們重兵在握,各有實力,同擅權亂政的宦官們比,這些割據一方,擁有“玉帳牙旗”的主帥們,居于有利的“上游”地位。詩所希望和針對的并不僅僅是劉從諫一個人。這首七律詩一開篇就起筆不凡,著力渲染了劉從諫等人的優越地位和強大實力?!坝駧ぁ保瑸橹鲙泜兂稣鲿r所居住的營帳?!把榔臁?,是將軍營前的旌旗。張衡《東京賦》 中說:“戈矛若林,牙旗繽紛?!毖C注:“牙旗者,將軍之旌……竿上以象牙飾之?!崩绠敃r劉從諫的昭義節度使管轄澤、潞等州 (今山西南部一帶),鄰近京城長安,軍事上具有相當便利的形勢。如此上游的地位和雄厚的實力,完全具備了平定宦官之亂的主客觀條件。而當今國家處于危急存亡之秋,作為有條件的一方主帥就理應與皇帝共憂患,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鞍参!痹谶@里偏義復詞,偏重于“?!保俏ky的意思。
應該怎樣與皇帝共憂患,完成自己的職責呢?詩人引用了歷史上的兩個人物的作法來示意這些各據一方的將帥們: 竇融請求出兵的表疏已從關右上奏,陶侃的軍隊應該進逼石頭城了,希望節度使們效法陶侃進軍長安,用武力平定朝廷內亂,實現“以死清君側”的誓言。據《后漢書》 所載:“竇融為東漢初扶風人,歸光武帝劉秀后任涼州牧,得知劉秀要討伐西北軍閥隗囂,即整兵秣馬上疏請示出師伐囂的日期。“關右”,函谷關以西的地區。詩中用此事來指劉從諫上表聲討宦官?!稌x書》所載:“陶侃為東晉廬江人,任荊州刺史時,蘇峻與祖約起兵叛晉,京都建康危急。陶侃與溫嶠、庾亮等會師石頭城下,并被推為討叛盟主,誅殺蘇峻。這里是希望各路節度使們應象陶侃等人一樣,進京平亂。詩人從歷史的角度來評價和期待劉從諫等人的行動,從而進一步加深了詩所蘊含的現實意義,在風云急遽變幻,歷史縱橫演進中越發顯示出了詩人的膽識。
強烈的正義感不僅使詩人對動蕩的局勢產生憂慮,對頗有實力平亂的節度使持有希望,而且還對擅權亂政的宦官們表現了無比的憤慨。哪會有蛟龍為失水而憂愁的道理?難道就沒有剛健的鷹隼高翥秋空嗎?“蛟龍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宦官所制,失去權力和自由。據《新唐書·仇士良傳》: “帝曰:‘赧、獻 (周赧王、漢獻帝) 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碧锰靡粐?,確也著實可憐,于國于君,也該有人出來象鷹擊長空那樣,狠狠打擊一下“家奴”們的邪惡勢力?!苞楒琅c高秋”,是比喻忠于朝廷的猛將奮起搏擊宦官?!芭c”同“舉”,即飛升的意思。鷹和隼都是雄猛的禽鳥,爪嘴鋒利強健,善于搏擊長空,捕食鳥獸,古人常以喻武將?!对娊洝ご笱拧ご竺鳌罚?“雄師尚文,時維鷹揚?!?《左傳·文公十八年》: “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鹯之逐鳥雀也?!痹娙苏J為: 皇帝失權,是根本不應出現的,現在卻既成事實,但這種不正常的現象終究長久不了。其中既有強烈的難以容忍的義憤,也有對皇帝重新取得權力的堅強信念,這是“豈有”的基本含義?!案鼰o”句則以反激之意,對理應出現卻竟未出現的局面,能為“鷹隼”而竟未為“鷹隼”者表達了深切的憂憤和極度的失望,對那些困難當頭而只顧自己,坐觀成敗的各方軍事集團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清代紀昀曾說這兩句詩是:“豈有、更無開合相應。上句言無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李義山詩集輯評》引) 還是很中肯的。
尾聯二句詩描寫了京城大亂后的悲慘恐怖氣氛,表達深切的憂國憂民之情。由于宦官的亂政和屠殺,使得長安城中人間鬼域、白天黑夜充滿一片哭號之聲。正如詩人在事變之后寫的 《曲江》中所描寫的那樣:“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币黄瑵M目荒涼之景?!坝娘@”,指陰間和陽世。什么時候才能消除宦官專權的現象,收復被他們盤距的宮闕,大家拭淚歡笑,化悲為喜呢?“早晚”即 “多早晚”,什么時候。“星關”,天門,即皇宮?!把┨椤保裳蹨I。
《重有感》 這首律詩,在有限的篇幅里,蘊含了極其深廣的社會意義,表現了對現實的極其強烈的憂憤。全詩貫穿著迫切盼望平亂的主觀愿望和客觀現實的矛盾,既表現了對宦官勢力猖獗于朝廷、亂殺無辜的憎恨,也流露了對坐視朝廷危機不加救援的方鎮的強烈不滿,還蘊含著對國家安危的深切關注。它所透露出的悲憤填膺的激越之聲,勇敢地表達了人們痛恨宦官專權,希望朝廷振作起來的普遍情緒。而絕不是單單為劉從諫上疏之事而發。
李商隱是唐代繼杜甫之后密切關注國家命運并以律詩反映時事,抒寫政治感慨最突出的一個作家。誠如清人吳喬所說:“義山初時亦學少陵,如《有感》五言二長韻可見矣。到后來力能自立,乃別走《楚辭》一路,如《有感》七律,亦為甘露之變而作,而體格迥殊也。”(《答萬季野詩問》)他曾這樣表示過自己對于國家的關切:“自嘆離通籍,未嘗忘叫閽?!?《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 “甘露之變”后,朝廷上下懾于宦官的淫威,很少有人申張正義,詩壇對此事也比較寂寞,就連比較正直的素有名望的白居易,這時也收斂起鋒利的詩筆遠居洛陽,只有暗中悲嘆老友“白首同歸”,而慶幸于自己的“青山獨往”。(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在這種十分險惡的環境里,極端恐怖的氣氛中,年僅二十四歲,并且尚未及第、功名未就的李商隱,竟能寫出 《重有感》這樣敢于觸犯文網、干預時政的詩篇,足見詩人的錚錚風骨。因此,后世論及“甘露之變” 便不能不想起這首詩。
《重有感》 在藝術風格上沉郁頓挫,用典嚴密精切。尤其是在錘煉虛詞方面,可謂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如第二句的“須”字,既婉轉中允,又強調了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極見用意。頷聯的“已”和“宜” 兩個虛字前后銜接呼應,十分切合劉從諫上表后各方鎮并未付諸行動的情況,隱含著對那些地方主帥們的積極鼓勵、敦促和輕微的責備之意。頸聯中的“豈有”和“更無”形成了一個因果關系句,原因在后,結果在前,感嘆朝廷無“鷹隼”,致使皇帝受制家奴,無疑增強了詩中義憤和失望的感情。運用這些靈活多變的虛詞開合相應,造成各種關系復句,就使詩頓挫流轉,耐人尋味。前人盛稱李商隱近體律詩“包蘊密致,演繹平暢?!?葛立方 《韻語陽秋》)于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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