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
這是一首 “含思宛轉,措語沉著”的小詩,抒寫對花的陶醉流連,實即寫出了詩人熱愛年華的深摯之情。
首句 “尋芳不覺醉流霞”,質樸的寥寥幾字,卻道出了“尋芳”而“醉”的過程。詩人沒有寫 “百般紅紫”是如何的“斗芳菲”,而是著意寫主觀的“我”,把客觀景物作為一種背景烘托,氛圍渲染。這樣使此句 “瘦而實腴”,人們憑自己的生活經驗,會想象到“氤氳非一香,參差多異色”(沈約《芳樹》)那云煙迷漫、芳香四溢的花海,會想象到詩人看到此情此景,是怎樣情不自禁地舒展眉心,心花怒放的,以至流連忘返,癡迷似狂,竟不知不覺地醉了。這“醉” 是別有深意的。流霞,神仙中傳說的仙酒名。《抱樸子·祛惑》: “仙人但以流霞一杯,與我飯之輒不饑渴。”義山 《武夷山》詩亦云:“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幾時回?”“醉流霞”的表層意義是醉酒,而它內在的 “意義場” 卻是迷花而醉。這種醉是一種無意志的超然心悟,是一種超越性的審美心境。所謂 “酒正自引人箸勝地”(《世說新語》)。即是指這種無意志的任真地酣暢所得到的審美境界。正是處于這種詩化般的沉醉中,仿佛花的顏色和香氣忽然有了體積,有了味覺,以至詩人完全沉浸在這種詩化般的意境中。“詩含兩層意,不求其佳而自佳。”(《袁枚 《隨園詩話》)此句寫了詩人從生理上的醉到心理上的醉以及二者的相互作用和奇妙融合。“不覺” 把詩人觀花覽景,忽忘形骸的醉態用寫意的手法惟妙惟肖地描繪了出來。
次句 “倚樹沉眠日已斜” 進一步寫這種如癡如狂的“醉”。詩人因迷花醉酒而不覺倚樹,由倚樹而不覺沉眠,由沉眠而不覺日已西斜。敘述極有層次。此時詩人的自覺意識活動停止了,完全進入了夢鄉,即通過自我的揚棄達到自我的沉醉以至消融,同馥郁的芳香化為一體。物性人情,渾化無間。此句雖如實寫來,但因扣合著“尋芳”而“醉”,那么在人們的頭腦中,自然外界就會浮現出一個美妙的意境: 在那枝葉扶蘇、茂密的芳樹下,詩人為甜蜜的溫馨所包圍、浸染,身上披滿了夕陽晚照的霞光,活化出李白 《夢游天姥吟留別》 中“迷花倚石忽已暝”的意境。此句通過自然之美,實寫夢中之美。日已斜,寫時間之久,突出夢寐之甜,以情思為主,以景物為賓,筆力極為奇絕。
詩至此境界已出,似乎難以為繼,但詩人卻宕開一筆,寫出了“客散酒醒深夜后”,出人意外又在意中,與眾不同又與眾同。此時,詩人仿佛從那夢幻般的仙境中走出來,重新恢復了原來的自我。客散,觀花覽景的氣氛已失;酒醒,似乎迷花的狀態已過。人去筵空,時過深夜,四周露寒風冷,花事闌珊。一般的人面對此情此景,必會興味索然,悄然歸去。詩寫到這里,大有 “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意味,然而詩筆卻峰回路轉,寫出了“更持紅燭賞殘花” 這樣的妙句,詩情重又熱烈起來,從而達到了詩的高峰。白居易 《惜牡丹花》 有“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王建《惜歡》 中也有 “歲去停燈守,花開把燭看。”此句即從前人詩句中化來,而且更有情致。詩人由鮮花盛開,想到紅衰香褪,深恐“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艷散隨風。”(《白居易惜牡丹花》其二)于是詩人秉燭而觀,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那將衰謝的花兒濃艷過人,象一個個帶著無限風韻的飄飄仙女,自有白天那爛若流霞的景致所無法比擬的幽姿。那時是一片 “留連戲蝶時時舞”的紛繁熱鬧,而此時萬籟寂靜,更襯出花的幽俏風韻;那時游客往來不絕,而此時只有一顆誠篤的心靈在體味著花心;那時,詩人醉眼觀花,畢竟帶著一層朦朧的面紗,而此時詩人神清志明,凝神細賞,更能見到花的真淳。如果說前兩句是用景物陪襯之法,那種陽光和百卉的美妙組合必然引起人們的沉迷,而后兩句則用反襯之法,通過時間推移,氛圍轉換,詩人由醉到醒這些外在的變化,更反襯出愛花之心不變。寫“醒”是透過一層來寫“醉”,使這“醒” 成為“醉”的延續,成為“醉”的升華,它是詩人那濃烈的愛花之心、迷花之情最生動的體現。正如姚培謙所說,“方是愛花極致。”(《李義山詩箋注》)清人馬位說:“李義山‘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有雅人深致;蘇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有富貴氣象,二子愛花興復不淺。”(《秋窗隨筆》)點出了此詩題旨。有人說,這詩表現了一種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李白 《春夜宴桃李園序》 的消極之情,這是不公允的。不錯,這首詩是有花開盛衰有時而人生青春難駐的深沉感慨和愁怨,但這詩中的主格調卻是愛花惜花,珍惜年華,強烈地熱愛大自然的積極精神。
此詩情致曲折,風格渾成。結構是升華式,沿感情的線索而發展,結尾翻出新意,造成引人注目的突進,使詩歌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其余音在讀者腦際繚繞不止,真不愧是大家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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