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
這首 《詠史》 詩是李商隱詠史詩中的奇葩。
首句“北湖南埭水漫漫”抓住金陵故都的兩個典型景色寫六朝的無影無蹤。“北湖”,指金陵城北的玄武湖,是南朝訓練水軍的地方,也是南朝諸帝宴游之所。“南埭”,即雞鳴埭,在玄武湖北,齊武帝常至瑯邪城,帶領宮女,很早出發,到湖北埭時雞始鳴,故而得名。這兩個地方積淀著很深的歷史內涵。這里曾是六朝貴族醉生夢死的游樂場,曾經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時時不已的地方,曾經演出過亡國之君一幕幕的歷史故事。它們本身就有典型性,同時又和“水漫漫”聯系起來,更是形象警絕而發人深省。那浩渺的碧波,怎能不使人觸發 “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歐陽炯《江誠子》)這樣深沉的歷史感慨呢?這樣就把人們的思緒從現實帶到了深宏縱向的歷史之中。
次句“一片降旗百尺竿”順理成章,用逆挽法,粗線條地勾勒出一幅歷史的寫意畫,形象地寫出了六朝的王運之終。劉禹錫 《西塞山懷古》,有所謂 “一片降幡出石頭”,原指孫吳之亡,而這里的 “一片降旗”卻儼然是六朝歷代王朝末葉的總的象征。詩人超越時空,將六朝滅亡的悲劇場面壓縮到一個具體的畫面中,這樣,這幅畫不但濃縮了深廣的意蘊,而且更使人想象到那紛紛更迭的場面‘化靜為動,充滿喜劇味道,真是匠心獨運。而正是這樣的歷史悲劇就屢屢發生在“北湖”、“南埭” 這樣的 “佳麗地”、“帝王州”,屢屢發生在“地險悠悠天險長”的金陵城,使這哀動四野的悲劇氣氛和首句的凄涼景象有了一種內在的聯系。畫面中沒有人物的出現,只有一片降旗,百尺高竿,以物襯人。竿越高,人越辱;旗越廣,人越恥,人和物的強烈反差,寫出了六朝統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極。“畫中態”極其生動地表現了詩人畫外那痛切之情。
在絕句寫作中,第三句非常重要,它起著承上啟下,頓挫生情,別開妙境的作用。“三百年間同曉夢”囊括了六朝三百年恥辱的歷史,高屋建瓴,有一種宏深的歷史感、現實感和宇宙感。如果說前兩句是作了大幅度的時間跨躍。那么第三句就是用了一個高度的藝術概括,把兩個不同時空的意象疊映;在一起,并得到哲理的升華。六朝歷史從東晉立國到陳亡,共二百七十三年,不算太短,詩人用了一個“曉夢” 極寫六朝統治時間短促。其實,時間長短快慢的感覺是從不同的處境和心情產生出來的,它是相對的。這里實際上是一種心理時間,三百年竟然有如早晨的一場春夢,這種時間的壓縮更有力地表現了全詩的悲劇主題。此句是從北朝庾信《哀江南賦》中 “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一語中衍化來的,但卻翻出了新的意境。“夢” 字意蘊深厚,既包含著六朝末代君主恣意聲色、競事豪奢的醉生夢死,也包含著詩人歷史如煙的感慨。這警拔之語是多么的蒼茫沉郁啊,包含著多么深沉的歷史反思啊!
末句“鐘山何處有龍盤”用了一個由前人長期審美感受積淀而成的具有審美規范的意象:“鐘山”、“龍盤”作為吊古傷今的感情載體。這深沉的反問,是最切實的肯定,這含蓄的肯定,比直言急語更有深意,更令人深思。它扣合著“北湖”、“南埭”這往事無跡的遺址,扣合著歷史上的“一片降旗”,也扣合著六朝近三百年的歷史滄桑。所以,這反問就更加力重千鈞,象滾滾的春雷,回響在歷史和現實的空谷。鐘山即紫金山。傳說諸葛亮看到金陵形勢之雄,曾說:“鐘山龍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三百年間,孫吳、東晉、宋、齊、梁、陳皆定都于此,卻都國祚極短。從這悲恨相續的史實中,可以看出 “國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靈”(屈復 《玉谿生詩意》 卷七),這最后的議論正是全詩精神的結穴處。議論是作者寫詩的本旨,全詩精神的升華。沒有這“點睛”之筆,全詩或不知所云,或與本旨相乖。而且這議論是詩人感情的自然噴發,與全詩的氣氛融為一體,骨肉無間,幾乎看不出是在議論。這正是李詩的高明之處。這樣的歷史感慨曾無數次地縈繚在后來詩人的筆端。辛棄疾有“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句,與此詩結句何等相似。
吊古是傷今,六朝統治者荒淫以至相繼覆亡的下場不正是那些晚唐統治者的警鐘嗎?晚唐皇帝和藩鎮妄圖依靠“天險”、“地險”,維持他們的長期統治,談何容易!此句與劉禹錫《金陵懷古》“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一樣,都道出了興亡之理,打破了統治者的殘夢。
詠史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支奇葩,歷來有不少詩人宗匠曾寫過杰出的詠史詩篇,而此詩卻能在眾芳中獨標風韻。詩人把古的時空和今的時空交織起來,使過去和現在兩種時空形成一個整體,加強了時空流變的感受,從而使此詩不但有橫斷面的寬度,而且具有歷史的縱深。此詩層層作勢,寫景、議論渾化無間,起承轉合極為自然,末句道破而不說盡,形成詩的高峰,雄直之中自含頓挫之致。總之,此詩確實是一首難得之作。
上一篇:李商隱《吳宮》
下一篇:李商隱《詠史(歷覽前賢國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