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民歌·七日夜女歌九首》原文與賞析
三春怨離泣,九秋欣期歌。駕鸞行日時,月明濟長河。
長河起秋云,漢渚風涼發。含欣出霄路,可笑向明月。
金風起漢曲,素月明河邊。七章未成匹,飛燕起長川。
春離隔寒暑,明秋暫一會。兩嘆別日長,雙情若饑渴。
婉孌不終夕,一別周年期。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
靈匹怨離處,索居隔長河。玄云不應雷,是儂啼嘆歌。
振玉下金階,拭眼矚星蘭。惆悵登云軺,悲恨兩情殫。
風驂不駕纓,翼人立中庭。簫管且停吹,展我敘離情。
紫霞煙翠蓋,斜月照綺窗。銜悲握離袂,易爾還年容。
南朝梁宗懔 《荊楚歲時記》稱: “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纴。天帝怒,責令歸河東,惟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雖然歷史上以此為主題的七夕詩頗不少,但這里的九首民歌全以織女為中心,構成了一個盼而見,見而別,始終充滿哀怨氣氛的完整過程的 “本事詩”,與那些文人所作大有不同。
第一首寫即將見面時的心情。首二句云: “三春怨離泣,九秋欣期歌。”舊稱農歷正月為孟春,二月為仲春,三月為季春,合稱 “三春”。九秋,指秋季的九十天。“九秋”具體說指秋天的第一個月,蓋七月七日已進入秋季矣。首二句意謂: 曾經為長期的離別而怨而泣,現在為即將見面而欣(悅)而歌。
詩開篇抒情后,接下去二句想象行路情景:“駕鸞行日時,月明濟長河。”鸞,鸞車,即有鸞鈴的車。日時,指白天。要渡過天河卻要到晚上了。長河,通指天河。本詩的后二句是想象之辭,還沒有出發,就計算著行程,可見心情的急迫。
第二首始明確寫到所詠為牛郎織女事。“長河起秋云,漢渚風涼發。”這時的景色是:銀河上涼風颯颯,吹動得秋云漫天流蕩。漢渚,亦即長河,并非銀河中之小洲。這兩句總為人物出場制造環境氣氛。這種藝術手法,到后來在文人的作品里,變得更為細膩。但從長河(漢渚)周遭流動的秋云,颯颯的涼風,特別用 “起”與“發”等動詞,更增加了它們的氣勢,一派秋意、秋情也立現眼前了。
“含欣出霄路,可笑向明月。”這時織女的身影才閃現出來。含欣,示其歡悅。霄,即云霄。“霄,日旁氣也。”實即云氣。這里云 “出霄路”,使人仿佛看到她沿著云霄之路裊裊地走來。一個“出”字,極見其動,用法一如“明月出天山”。這句雖只五個字,人的情態已可概見。下句再作渲染: “可笑向明月。”“可”字常用來贊美一種美好的形態或意念,如 “可人”、“可兒”、“可意”等等。“可笑”,正表示出一種美好的形態,它與 “巧笑”實可通。明月,光明的月亮。上弦月非皎皎的明月,不過這也正可見織女此時的愉快心情,覺得今晚的月亮特別明亮。
第三首前二句: “金風起漢曲,素月明河邊。”這里仍緊承上首意,寫周遭的環境氣氛。金風,秋風。古代以陰陽五行解釋季節演變,秋屬金,故稱秋風為金風。漢,銀漢,即銀河。曲,曲折隱秘的地方。此指河曲。漢曲,即下句的 “河邊”。金風、漢曲、素月、河邊,均給人一種明快爽潔之感,較“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詩句)的衰颯氣象,迥然不同。景色是心情的反映。正如李漁所云: “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懷,即將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者,切勿泥定景即承物之說。”( 《窺詞管見》)
接云織女赴會:“七章未成匹,飛燕起長川。”這里是說織女三星從早到晚雖更動七次位置,終日忙碌,卻不能織成彩章。飛燕,一作 “飛鸞”,以之喻織女。起,迅速動身出發。“起”字在這里正有這樣的意思。即是雖“七章未成匹”,便如飛燕(或飛鸞)般地不畏艱險,急匆匆動身飛往銀河了。
上面三首詩寫女主人公織女會面前的心路歷程。她因久別而悲泣,又因將見而歡欣,于是有日行夜濟 (渡)的美麗想象。接著描述 “長河”( “漢渚”)的秋云、涼風,渲染環境氣氛。“出”而 “向”,似在行進途中。至本首再寫環境氛圍,并表示她急欲相見,連“織杼勞役”都顧不上就飛奔上路了。第二、三首的前二句,意甚相近; 后二句則又不同; 前者只表示心態( “含欣”、“可笑”),后者 “七章未成匹”,即 《古詩十九首》其十六: “終日不成章”意。“起”字內涵豐富,與 “長河起秋風”、“金風起漢曲” 的“起”字都不同,前二者只是發生、興起之義; 第三首的 “起”則表現出急迫的心情。在民歌中,前后首意復的,俯拾皆見。
第四首寫牛郎織女會面時的感慨。“春離隔寒暑,明秋暫一會。”春,指一年。這里是說: 一年的離別,跨寒越暑,才得秋日里七夕的一次相會。“暫”,極見時間之短促。后人對這種 “別易會難”,往往踵事增華,別有所寓。
后二句云: “兩嘆別日長,雙情若饑渴。”“兩嘆”、“雙情”顯然不是只說自己,足見心心相印,非只獨自一方。本詩織女直傾情愫,慨嘆之聲,仿佛可聞,民歌把織女寫得如此癡情,表現出民間女兒的純潔和善良。
第五首寫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婉孌不終夕,一別周年期。”婉孌,親愛意。夕,夜。牛郎織女相會的時間雖短,但畢竟每年可見一次面;人間的離別卻往往一去不返,或是相見無期。更有拋開一己私情,從兵燹戰亂人民流離失所來勸慰這對天上的仙人應該知足,如金和的 《七夕》詩: “寄語變星慰合歡,更休清淚夜深彈。江南夫婦重離亂,盡有今生一會難。”
接二句用 “吳聲歌曲”常見的雙關諧音修辭手法,來抒 “婉孌”之情:“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蠶眠四次,停止進食,吐絲結繭,是生理的自然狀態。這里以 “不作繭”,應下句 “晝夜長懸絲”。“絲”與 “思”諧音,“懸絲”即 “懸思”。這個雙關語用得巧妙,還在于織女以 “織杼為業”,可是這樣的勞役,并未使她得到歡愛,不也正像“作繭自縛”的蠶一樣,為誰辛苦為誰忙嗎?這種雙關諧音在漢魏樂府已偶然出現,“吳聲歌曲”獲進一步發展,往往結合比興引喻,形成“上句述其語,下句釋其義”的表達方式。兩句一組,上句先言一件事物,如本詩的 “桑蠶不作繭”,次句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而雙關也在這句中顯現。總之,雙關諧音語既使詩思更纏綿婉轉,也別有一番情趣。而勞動人民的智慧,又是源于其生活的。
別易會難。一年只有一個夜晚的團聚,心理上的壓力難以承受,歡樂時已籠罩著離愁別恨。第六首前二句云: “靈匹怨離處,索居隔長河。”靈匹,神仙匹耦,指牽牛織女二星。這里雖似從織女說出,但“怨”和 “隔”是織女牛郎所共有的。對此,后人往往寄予同情。如明人謝五娘《七夕遇雨》詩云: “西風吹斷牛郎淚,灑落簾前作雨聲。”但亦有反其意而言之者,如黃淑德 《七夕》詩: “鵲駕成橋事有無?年年今夕會星娥。時人莫訝經年隔,猶勝人間長別多。”而楊無咎的《鵲橋仙》詞恰道出了他倆雖有此刻的歡會而仍有 “怨”的情愫: “經年怨別,霎時歡會,心事如何可了! 朝朝暮暮是佳期,乍可在、人間先老。”
接著用比喻陳述痛苦情懷。“玄云不應雷,是儂啼嘆歌。”玄云,黑云。應,應和。儂,我。哭而有聲曰 “啼”。“嘆”者,嘆息。啼以嘆,感情窒塞而壓抑,織女的痛苦既無可告語也是無法獲得解脫的。神話故事中的天帝,具有無上權威,“謁者難得見如鬼,王難得見如天帝” ( 《戰國策 ·楚策》三)。既觸怒天帝,也就不會有誰肯來同情。所謂“愿天上人間,占得歡愉,年年今夜”(柳永 《二郎神 ·七夕》),至少對 “天上”的織女說,只能是無限美好的奢望了。
以上四、五、六三首寫每年一度的短暫相會,雖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述不盡的纏綿相思之情,但嘆息悲啼之聲不絕于耳。經年長別,剎那相聚,并沒有片刻 “樂以忘憂”,由此可見織女痛苦之深。牛郎織女的愛情悲劇形成于東漢末期,這組《七日夜女歌》是故事首尾完整,也是較早的作品。“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在江南民歌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吳聲歌曲,突現出絢麗多采的愛情生活的歡樂與悲愁。處于當時的環境,相思歡會繼之而來的大多是離愁,只是這組詩在“婉孌”之夕也充滿凄苦怨情,悲劇性就尤為深沉濃郁了。
第七首寫相會后的離別。“振玉下金階,拭眼矚星蘭。”玉,佩玉,古代貴族身上所戴的玉器。這里言 “玉”而 “振”,正由于 “下金階”,即將踏上歸途。這時她矚目星空,天將破曉。“星蘭”疑當作 “星闌”,天曙則星闌。拭眼,暗示上首末句的 “啼嘆”。用筆針線綿密,且給人以形象感。拂拭淚眼,舉目星闌,一幅凄清怨別圖歷歷如見地展現在讀者眼前。
“惆悵登云軺,悲恨兩情殫。”軺,古代輕捷的馬車。這里“云軺”似指“云車”,即傳說中仙人所乘之車。“登云軺”前冠以 “惆悵”,是說為登云軺去而惆悵,此刻實尚未登。一結極言其傷痛。“殫”者,盡也。“兩情”,蓋指牛郎織女雙方均為離別而生悲恨之情。這首詩前二句景顯情隱,只從“拭眼”微透情愫,三句直言“惆悵”,四句淋漓盡致,似大雨滂沱般地言情了。從全詩看,比前面幾首都沉哀深痛。因為期待相見和見面之后雖懷悲苦,但畢竟有希望,有 “婉孌”,而別時的痛苦,則是希望滅絕(至少一年),“婉孌”成空,想到今后的孤獨寂寞,日夜思念,怎會不覺得悲恨無窮呢!?吳聲歌曲中寫傷離的頗不少,有云: “憶子腹糜爛,肝腸尺寸斷。”( 《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二十一)雖也表示無限悲慟,但終覺夸張,就不如本詩真實感人了。
第八首繼上仍寫將踏上歸途。“風驂不駕纓,翼人立中庭。”結構全同前首。驂,一車駕三馬。此指一車三馬或四馬中的兩旁兩匹。翼,翼從之人。中庭,即庭院。劉禹錫 《和樂天春詞》: “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后二句亦一如前首,徑直抒情: “簫管且停吹,展我敘離情”。“簫管”,樂器。織女將行,有簫管(笛)為其送行,似極為榮耀。不過這實是人們美好的想象。且簫管之音在離人聽來,可能正“嘔啞嘲哳難為聽(白居易 《琵琶行》)”了。不過“且停吹”,更主要的是為了 “展我敘離情”。“展”者,伸張、放開義,。即想盡情地再敘一敘離別相思之情!
最后一首與前二首一樣,仍寫歡會后的離別,只是開頭二句便出現一幅動人的美景: “紫霞煙翠蓋,斜月照綺窗。”紫色的煙霞籠罩著翠羽華蓋,一鉤斜月照上雕有花紋的窗戶。這兩句總寫晨光熹微,即將破曉時的情狀。在古典詩詞里多以紫色象征祥瑞,如紫氣、紫電、紫衣、紫陌等等。首句 “紫霞”即紫氣或紫霄。翠蓋,即 “華蓋”。帝王的車蓋。本來七夕是上弦月,天快亮時已沉沒了。不過詩人是在寫詩,不必過分認真是否符合自然規律。再如 “綺窗”,本義雕畫美觀的窗戶。王維《扶南曲歌詞五首》其五: “朝日照綺窗,佳人坐臨鏡。”但李商隱《瑤池》詩云: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本詩首二句寫的亦是天上,故 “綺窗”也有點神仙味道。古代民歌,真正勞動人民動手寫的少如鳳毛麟角,多半經過文人加工,或文人擬作。這兩句從內容到遣詞用字,都似經文人之手。
后二句為分手就道前的情景:“銜悲握離袂,易爾還年容。”織女似再也禁不住,她開口即直呼悲聲,接著便拉住牛郎的衣袖。悲“銜”在口里,自然一吐為快,但猶如痛極無淚,傷極無聲,這種“銜悲”的滋味比 “牽衣頓足”還難受,二字用得微妙。袂,衣袖。織女徑直對牛郎說的話只有最后一句: “易爾還年容。”還,回復原來的狀態,引申為挽回。這句本是織女安慰對方,希望他勿因相思而憔悴,永遠年輕健壯;但也是慰己:果能如此,也可稍稍安心一些了。深情無淺語,這句寓意豐富,潛藏著一顆情絲綿綿不盡的心。“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上述三首由 “振玉下金階”至 “易爾還年容”止,全寫離情。基本上都是前二句述事,后二句抒情。反復回旋,一念三嘆,表現出在這將離未離的時刻,織女哀痛悲苦,纏綿悱惻的情懷。從這方面說,較前六首尤為真切生動,深刻感人,終使組詩達到悲劇高潮。在歷代璀璨滿目的詠七夕的詩詞中,這九首 《七日夜女歌》是應占一席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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