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檻沉沉水殿清,禁門深掩斷人聲。
吳王宴罷滿宮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前不久偶然翻 《美學散步》,曾有感于宗白華先生對中國人宇宙觀的分析: 中國人的宇宙概念本與廬舍有關?!坝睢笔俏萦?,“宙”是由“宇” 中出入往來。中國古代農人的農舍就是他們的世界,他們從屋宇得到空間觀念,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時間觀念??臻g、時間合成他們的宇宙而安頓著他們的生活……因而中國詩人多愛從窗戶庭階,詩人尤愛從簾、屏、欄、鏡以吐納世界萬物,比如“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王維),“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久”(宋僧道燦),“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等等。這種移遠就近,由近知遠,網羅天地山川于門戶,飲吸古往令來于胸懷的時空意識,正是我們中國人宇宙觀的特色。
今日重讀李商隱 《吳宮》 詩,宗先生那段關于中國人宇宙觀的論述,使我感到眼前一亮: 一家之字若謂廬,百家之宇即為宮,宮宇的盛衰毀潑關乎著國家的生死存亡。難怪李商隱寫了那么多感慨萬端的皇宮詠嘆調:《楚宮》、《漢宮》、《齊宮》、《隋宮》、《九成宮》、《華清宮》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這是一切生命的本能,無論多么逍遙的人生,只要是出之于“宇”,最終都會從無邊的世界回到萬物中來,回到自己,回到寄托著生命歸宿的 “宇”。宇宙觀就是世界觀,它也決定了歷史觀。《吳宮》 一詩即是運用宇宙意識來觀照歷史現象的體現。
《述異記》 載:“春秋時吳王夫差筑姑蘇臺,三年乃成,周旋詰屈,橫亙五里,崇飾土木,殫耗人力。宮妓數千人,上別立春宵宮為長夜之飲、造千石酒鐘。夫差作天池,池中造青龍舟,舟中盛陳妓樂、日與西施為水嬉?!鳖愃七@樣的記載,如果僅僅限于“春秋”一時,吳王一君,那么對李商隱這首《吳宮》詩倒也不必深求,可歷史偏偏是這樣地記載——從“春秋”亡吳之后到李商隱所生活的晚唐,這一千三百余載中,號稱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及其統治隨著“朝歌夜弦、渭水溺膩”(杜牧 《阿房宮賦》)的三百里阿房宮一起化為灰燼;南朝的陳后主沉溺酒色,追管逐弦,結局也是“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成樓”空(許渾《金陵懷古》);隋朝滅陳不足四十年,即重蹈陳叔寶之覆轍,煬帝“乘興南游不戒嚴”(《隋宮》),最后真的“地下逢后主,重問后庭花”,落得個“宇文化及弒帝于江都宮”(《隋書》)的下場。詩人之眼能上觀千年,下觀千年,詩人之心能通古今之變。歷史回音壁上的余音未絕,驪山華清宮里又出現了“媛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相同場面,于是,這個知識分子典型代表的李商隱,出自 “吾亦愛吾廬” 的本能,借詠“吳宮”,再次撞響了 “成由勤儉破由奢”( 《詠史》)的歷史警鐘。
“龍檻沉沉水殿清,禁門深掩斷人聲。”兩句于平鋪直敘中匠心獨運。但凡有作為的君主往往日理萬機,寢食無暇;而君臣理朝攝政的宮堂殿宇也時常疏來奏往,肅穆非常。然而李商隱所詠的“吳宮”,此刻卻一反常態,異常冷清,這就難免令人產生疑問: 龍檻沉沉,水殿清清。 莫非太平盛世,朝政清廉,宦庶相安無事之征兆?朝廷冷落,宮門深掩,莫非律法整肅,國泰民安,無內外憂患之跡象?詩人用筆的曲致微妙恰在于此,其實,誰人不知“吳王淫于樂,而忘其百姓,亂民功,逆天時;信讒喜優、上下相偷”( 《國語》);誰人不曉得那越王勾踐銘記身辱國恥,佯裝宮中宴樂,不辭十載之臥薪嘗膽,以待吳宮自身加速腐朽。這自然引發的聯想與歷史史實形成鮮明的對照,因此產生了強烈的諷刺效果,這種詩章內外遙相感應的藝術效果遠遠超過了詩篇字句本身所具有的感染力量。
接下去的兩句似乎順理成章地陳述了日暮吳宮清冷沉寂的緣由:“吳王宴罷滿宮醉,日暮水漂花出城?!泵膊惑@人的詞句,漫不經心的語氣,也許不易體察出詩人敘述時的主觀情緒,殊不知,此詩的魅力全在這 “即心即物” 的“賦”體形式里。李白 《烏棲曲》 曰:“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回。銀箭金壺漏水多,起重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僅是一個“吳王醉西施” 已實令瀟灑飄逸的李白不堪了,更何況“滿宮” 同宴,“滿宮” 皆醉,并且醉及“三宮六院”,乃至戍守禁門的士卒!對此,李商隱那敏感多情的“望帝春心” 又能出以何言?于是,滿腔的義憤感慨都化作這一“日暮水漂花出城”句。清初文人趙執信認為“詩如神龍,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談藝錄》)?!叭漳骸?一句的藝術力量正在于它具有神龍之一鱗一爪的概括和象征意義。“水漂花出城” 之于吳國一宮而言,可視為“一鱗一爪”。它再現了一幅荒淫靡腐,不堪目睹的宮庭百丑圖,使一向被人頂禮膜拜的真龍天子及其“龍子龍孫” 們貪婪無恥的真相“神”形畢現;而“日暮”、“流水”、“落花” 對于歷朝歷代百宮而言,也可謂“一鱗一爪”。它揭示了歷來封建統治王朝之所以精殫力竭,日暮途窮的遺傳基因,即在于統治者自身的私欲橫流,最終導致了縱欲亡身、亡家、亡國!古語說得好:“學之者當心期于大,必先有一段海闊天空之見存于有跡之內,而求于無跡之去?!?清代布顏圖 《畫學心法問答》) 李商隱此首詩中對一國、一君、一宮,日暮、落花、流水的描述正是他那份“海闊天空”、古往今來之見的體現,這種移遠就近、由近推遠,以大觀小、小中見大的宇宙觀照方法,使詩人能夠宏觀著眼、微觀著筆,使他那份深沉豐厚、復雜蘊藉,百感交集而又欲說還休的激憤、慨嘆、諷刺、哀惋、忠愛、怨恨之情中和滲透在由宏到微、由遠及近、從大到小、從時到空整個意識的流程,因而形成詩篇這種有痕無跡,見首不見尾的幽隱曲致的意境,這正是杜甫“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境界!
不幸的是,任憑李商隱的“警鐘”長鳴,大唐帝國的人主們,竟依然故我地在“忽剌刺大廈將傾”之中尋歡作樂,放縱無度……終于有一天,當李商隱逝世數十年之后,那個曾經“重按霓裳歌遍徹,醉拍闌干情未切”(李煜《玉樓春》)的南唐后主,也發出了對亡宮故國痛惜哀悼的悲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虞美人》)李商隱若地下有知,還會不會老生常談——但愿后人哀之并且鑒之,莫再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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