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本篇名為 “詠史”,實系傷悼文宗之作。當作于開成五年(840) 正月文宗卒后。詩在惋嘆文宗圖治無成的同時,對唐王朝江河日下的頹勢寄寓了很深的感慨。
首聯承題,以議論振起全篇:“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意謂縱觀前代君主治國治家的教訓,無不由勤儉而成功,由奢侈而破敗。后句化用 《韓非子·十過》 載秦穆公問由余曰:“愿聞古之明君得國失國常何以;”由余對曰:“……常以儉得之,以奢失之”句意,用典渾化無跡,自然高妙。“成由勤儉敗由奢” 與歐陽修“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五代史伶官傳序》)所見略同,都是卓特不凡的,帶有普遍意義。既然儉成奢敗是歷代王朝榮衰興亡的常理,那么文宗的儉而無成就成了詩人百思不解與無限哀傷的一個問題。詩人高瞻遠矚,俯仰古今,以肯定口語氣提出儉成奢敗,這就為下文“運去”、“力窮”的惋嘆從反面作了有力的鋪墊。
頷聯轉入對具體史實的鋪敘。“何須琥珀方為枕” 句用宋武帝故實,據《宋書》 載,武帝 (劉裕)時寧州獻琥珀枕,時北伐需琥珀治金瘡,即命搗碎分付諸將。“豈得真珠始是車”句用齊威王故實,《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載,戰國時魏惠王向齊威王夸耀他有 “徑寸之珠,照車前后各十二乘者一枚”,威王說自己看重的是賢臣,“將明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兩句意謂君王應去奢從儉,看重賢臣良將,何必琥珀為枕、真珠飾車。這里詩人并非浮泛地吟詠歷史故事,而是以古喻今。晚唐皇帝大多荒淫昏瞆,而文宗則是一位頗想挽回頹勢,作風比較勤儉的所謂 “令主”。史載他“自為諸王,深知兩朝 (指穆、敬兩朝) 之弊,及即位,勵精求治,去奢從儉”( 《資治通鑒》 卷243);停止宣索組繡、雕鏤之物;放宮女三千余人,放五坊鷹犬,省冗食一千二百余員。詩人抓住文宗為政勤儉的特點,視通萬里,思接千載,拈出琥珀枕、真珠車的故實來加以比附,雖發言玄遠含蘊,但寓意不難理解,其言外之意是說文宗亦如宋武帝、齊威王一樣,為政有去奢從儉、重賢任能之舉。出句與對句含意相同,稱之為“合掌”,一般為詩家所忌。本聯兩句寓意雖大略相同,但能熔裁古事入詩,意象連翩,不僅避免了房中架屋的復沓冗繁之感,而且濃筆重彩地鋪陳了文宗的為政之儉,為下文“哭翠華” 蓄足了氣勢,出新意于法度之外,構思頗具匠心。正因為詩人對文宗的“儉” 愛之深,所以對文宗的儉而無成也就哭之哀。“何須”、“豈得” 均為反詰語氣,既有力地肯定文宗之儉,流露出詩人的贊譽鐘愛之情,也使詩避免平鋪直敘,顯得波瀾起伏、跌宕有致,可謂一箭雙雕。
頸聯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是晚唐黑暗政治的生動寫照。意謂文宗生當末世,國運衰微,再也遇不到可任軍國大事的賢才,無力除奸去佞,挽回頹勢。“青海馬”喻賢才,語出 《隋書·西域傳》,是產于青海的良馬,據說能日行千里。“不逢青海馬”,是痛惜文宗遇不到出類拔萃的治世英才。其言外之意是說文宗朝中的文武大臣,都是些平庸無能之輩。同時,這里也蘊含著詩人空有 “凌云萬丈才”,而不見用于世的感喟。“蜀山蛇” 喻專橫暴虐的宦官,據 《華陽國志》 載: 戰國時秦惠王嫁五美女給蜀王,蜀王派五力士迎娶,返歸途中見大蛇鉆入洞,五力士共拔蛇尾,結果山崩,將五力士與五美女壓死。“難拔蜀山蛇” 指 “安露之變”。大和九年(835),翰林學士李訓與御史大夫鄭注為文宗籌劃剪除宦官之策。李訓等詐稱天降甘露。文宗升含元殿,命宦官仇士良等往視,謀乘機一網打盡。仇士良等發現幕后有伏兵,奔還殿上,劫持文宗回宮。宦官捕殺李訓及宰相王涯等大臣十數人。鄭注亦為監軍所殺。前后株連死者數千人。“甘露事變”后,宦官勢焰愈熾。文宗后來曾對學士周犀說自己“受制于家奴”,尚不如周赧王、漢獻帝受制于強諸侯。馮浩引姚培謙語說:“青海馬,惜駕馭者無英雄;蜀山蛇,恨盤結者增氣焰”( 《玉谿生詩箋注》),詢為知人論世之見。文宗雖去奢從儉,有撥亂圖治之心,但由于晚唐宦官勢力根深蒂固,積重難返,他在政治上的一些努力,并未取得預期的效果,“甘露事變”更表明往往事與愿違。詩人將此歸結為 “運去”、“力窮”,是說唐王朝衰敗的趨勢已無法遏止,大廈將傾,一木難支,即便文宗勤儉圖治,也無力回天,解除危機。這正是詩人對晚唐社會政治感受深刻之處。但詩人不可能理解和領悟,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 “運去”和“力窮”。這正是本篇和詩人的其他許多作品籠罩著一層悲涼、迷茫和困惑的感情色彩的一個重要原因。
末聯抒情,揭明全篇主旨:“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意謂理解文宗求治之心的人并不多,自己將永遠為已故的文宗哭泣。“預”通與,這里有 “與聞” 的意思。“南薰曲”:傳說舜曾彈五弦琴,歌南風之詩(即南薰曲),而天下為治。又文宗夏日與諸學士聯句,獨稱誦柳公權的詩句“薰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令題于殿壁。這里合用兩事,是將文宗比為舜,說他有圖治之心。“幾人”句與頸聯 “不逢青海馬”相勾連,有慨嘆世無良才的意思。“終古” 即永世。“蒼梧”:山名,即九疑山 (在今湖南寧遠南),為舜葬之處。這里借指文宗所在的章陵。“翠華”:以翠羽為飾的旗,是皇帝的儀傳仗。這里指代文宗。“終古”句寄慨很深,詩人不僅“哭”,而且是“終古而哭”,這說明他不僅是悲悼文宗勤儉求治而一事無成,而且也是悲悼唐王朝衰敗的命運,以及自己 “欲回天地”之理想的破滅。正因為如此,這首傷悼封建皇帝的詩,便具有了憂國傷時的進步意義。
對此詩在藝術上的評價,前人頗有爭議。紀昀斥為“惡劣”( 《李義山詩輯評》)。而張采田針鋒相對地反駁說:“惡劣”二字評無著,此詩謂為惡劣,則古人佳篇,無一可當紀氏之意矣”( 《李義山詩辨正》)。但究竟“惡”在哪里?“佳”在何處?兩人都未明言。這種印象式的批評,給人以莫測高深之感。其實,這首詩瑕瑜互見,算不上詩人詠史諸作中的代表作,但也遠非平庸之作。本篇以古喻今,抒發憂國傷時之感,感情勃郁深沉,將左思以來借詠史而抒懷的詠史詩推進了一步。詞章典麗,意境深曲,特別是中間四句鎔裁古事之詩,追古涵今,既給人以豐富的聯想,又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雖包蘊密致,又不流于空靈晦澀,詩意沉著凝煉,唱嘆有致。首聯議論,中間兩聯敘事并融入濃郁的抒情成份,末聯抒情,脈絡清晰,轉折自如。而用事過多,流于堆砌;刻意求深,致使某些地方過于隱晦,則是此詩的明顯缺點。如全詩八句,有七句使事用典,給人以炫博耀奇之感,也增加了理解的難度,末聯牽扯太廣、用意太曲,導致意旨晦澀,難以理解。但總的來看瑕不掩瑜,仍不失為一篇情文相生,風骨遒勁的佳作。
另外,詩人好用典而艱澀,并非是為了求深求博,而是怕罹謗遭禍,有其時代原因。正如朱鶴齡所說:由于當時“閹人橫暴”和“黨禍蔓延”,詩人厄塞當途,沉淪記室。其身危,則顯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則莊語不可而漫語之,……言之者可以無罪,而聞之者足以動”(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詩人對文宗死后唐王朝更趨沒落的形勢百感于衷,不吐不快;待為詩宣泄,又事關朝政,顧慮重重,怕意顯招累,故托之以“詠史”,旁槍側擊,惟恐不深;寫作之時窮搜極索于史籍,一時又難于找到既切于時事又寓意顯豁的故實來,因而有些詩句不免發言過“曲”、過“漫”,致使詩意深澀難明。這一點也是讀此詩不可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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