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孔尚任·小忽雷(第三十二出秋宮撥怨)

中唐元和年間，書生梁厚本到曲江池游玩，面壁題詩，結識了白居易、獨孤郁。當朝宰相權德輿大宴賓客，三位一道赴宴，席間又與郎中鄭注相交。鄭注欲將其妹鄭盈盈嫁給梁厚本為妻。盈盈彈得一手好琵琶，被譽為清音妙手。梁厚本欲購小忽雷相贈，未料與宦官仇士良爭琴起釁，結下仇怨，未久，仇士良借“鞫兇”參倒權德輿，排擠白居易，打擊獨孤郁，致使梁厚本離別盈盈，避禍江州。此時，藩鎮吳元濟叛亂，梁厚本挾策從軍平叛，首立軍功。但卻被仇士良挖補名字，堵塞了仕進之路。進而，仇士良勾結鄭注，圖謀拆散厚本和盈盈。先是將盈盈迫嫁仇侄未成，再是強選盈盈為秀女，禁錮深宮。最后仇又絞殺鄭盈盈，投尸御河。梁生御河釣魚，救起飄尸，盈盈死而復生。星前月下，夫妻合巹，聆聽妙音。仇士良得到厚本和盈盈完聚的消息，更欲加害他們。這時，皇帝聽說清音妙手尚在人間，便給盈盈和梁生賜婚。當朝宰相裴度也推薦梁厚本，拜爵追酬，終使夫貴妻榮。



(場上設妝臺、床、帳等物。旦宮妝上)

【古調笑】梧桐夜雨寂寞，聽來都是魂消，咫尺家園路遙。遙路、遙路，插翅也難飛去!

(作挑燈向銹窗針指介) 奴家自入深宮，忽經數載。身在歌樓舞院，心依裙布荊釵。雖蒙圣上恩許放歸，未知何日! 那梁郎自從宜春院中一番相見，此后信息杳然。料他絕意姻緣，誰敢向宮闈問信! 好不傷情也呵。(停針淚介) 今夕宮門深閉，秋雨濛濛，燈焰無光，庭梧亂墜。才向銹床針指，不覺睡魔到來。(欠伸介) 不免解去羅衣，且向牙床歇息。(作卸妝解衣就床欲睡介。內打一更介。旦睡又起，鉤帳揩淚介) 聽外邊風雨之聲，一發大了。睡又睡不成，滿腔心事，欲訴無因，不免取過小忽雷，悄彈一曲。正是： 人間無限傷心事，盡在梧桐夜雨中。(起取小忽雷坐床上身擁半衾低彈唱介)

【北一枝花】 則聽這瀟瀟雨打窗，淅浙風吹葉。孤燈熒一點，倦眼暈雙遮，愁恨千疊。心緒倩誰說! 擁塞衾把半幅兒輕拽，那悉闌珊檐馬無情也，助俺一聲聲痛咽!

這小忽雷呵!

【梁州第七】 瘦崱檀槽漫挾，側楞箏玉柱偷捻，乍橫來膝上渾如鐵。把冰弦暗整，纖指輕揲，宮商悄換，角徵微葉。待彈個古明妃出塞分別，待彈個小文姬思漢嗚咽，待彈個綠珠兒樓墜傷嗟。便彈得弦斷心絕，怎訴盡其中郁結! 嘆生來命薄無如妾，欲訴除非天也。待叫破層云帝座徹，俺又怕雷巡風烈!

想起梁郎那親事呵。

【牧羊關】生小聯鴛譜，嬰年受鳳牒。須不是無媒少聘莽饒舌，現放著同氣連枝，親交喜貼。俺不曾窺墻私見影，擲果偶逢車。聞說他少年人多才俊，因此上夢魂中心愿愜。

(內打二更介，旦又彈介)

【菩薩梁州】這段姻緣甫能寧貼，誰料中途頓起磨蜇。慘可可將奴凌逼向丹穴，聲言另許仇門者。那才郎去后音塵絕，要相見甚時節! 俺有口渾身怎辨折，淚眼乜邪!

可恨哥哥，見奴不肯另配，竟自報名選冊，被仇士良那廝，生生上門搶入宮來!

【哭皇天】越越的悶葫蘆難猜破，沒頭鵝生吃跌，送俺去教吹彈是前世孽，投著個女先生，當了今世爺。每日價將絲桐不舍。他道俺忒聰明，又色藝絕。要博得天顏歡悅，拋閃下共枕同穴。

最可憐是梁郎在宜春院相見之時也!

【烏夜啼】 檀郎睹面難親熱，好一似夢迷離月被云遮，待近身未語先嗚咽。這時節偷轉雙睫，眉鎖千疊，心系百結，腸又摧裂。那旁人縱是石和鐵也，須揾不盡衫襟血! 他那里正難決，我這里又遭滅，怕這一番相逢，斷送了他年少也!

【罵玉郎】 (悲介略住又彈介) 荒雞夢冷深深夜，沒意緒轉傷嗟，照人愁只有那朦朧月，靜悄悄針剪歇，悶騰騰理衣褶，撲籟籟淚滿頰!【感皇恩】 甚日里檻鳳離車，囚鸞遇赦?俺把這歌扇兒停，舞衫兒脫，梅妝兒卸! 又則怕東君去意決，玉貌易衰歇，生為永巷妾，死葬玉鉤斜，魂帶杜鵑血!

(內打三更介) (凈雨帽、雨衣引一小監提燈自打雨傘上) 閑房燈閃閃，別院鼓沉沉。料得懷春女，秋宵也動心。。咱仇士良雨夜巡宮，聽得小忽雷音韻棖棖，敢是盈盈未睡? 此時皇爺正在觀文殿參書，不免引他進御，皇情必然大悅也。(揭簾入介。旦) 仇公公因何深夜至此? (凈) 萬歲爺獨坐無聊，有旨選你去侍寢!(旦驚介) 呀，前日已有圣旨，教成弟子，放奴出宮，如何矯詔宣我?

【四塊玉】 你好語支離心乖劣，不奉君王詔，擅將湘簾揭。(凈) 實是奉旨宣你，你敢抗違不去么? (旦) 便做抗違時，咱自有因由說。仇士良快去，這不是你扯的所在! (凈怒介) 你不奉旨，咱扯也扯你去! (扯介，旦大怒介) 你敢輒近身胡亂扯，俺待把把這忽雷撇!

(將小忽雷擲凈落地介，凈驚掩額介) 好利害，咱家的頭都打破了! (就地拾起小忽雷怒介) 呵呀呀，好大膽，了不得，把這匙頭都擲損了! 鄭中丞，這是前朝寶器，你敢損壞，當得何罪! 扯你見駕去! (旦) 便去，誰怕你來! (整衣下床同凈行作到宮門介。凈) 你且在此跪著侯旨，咱啟奏去! (下。旦跪介)

【黃庭尾】 恨今宵恰把這權奸惹，教俺戰兢兢小膽兒難收攝。你看玉墀下多隕葉，長門內少明月，苔苗上沒些熱，羅襪里濕半截，長夜漏滴不竭，冷螢火明復滅。嚇得我發凜凜似鬼拽，心趯趯象蟲嚙。一陣陣暗風踅，一點點細雨撇。那奸宦正饒舌，怕君王沒分別。俺生死關節，只爭今夜。這便是做宮人伏侍君王的活罪業!

(凈持小忽雷上) 圣上有旨：“鄭盈盈擅損樂器，念系失手。姑不究。這小忽雷著送往趙二家修去!”咦，造化你了，回院去罷!(旦叩頭謝恩下。凈吊場冷笑介) 咦，有這等事! 俺里邊三千宮女，熬的頭白眼暗，不能勾見天子之面。這妮子是鄭注之妹，俺好意引他進御，他反這等無禮! 皇上不賜處分也罷，還叫俺包修樂器。這場憤恨，永世難消! (下)



闌珊： 衰落; 將盡。檐馬： 掛于檐下金屬片，風吹時撞擊發聲。亦稱鐵馬、風鈴，風馬兒。崱屴 ： 高聳。檀槽： 這里指小忽雷。揲： 這里意同“推”。葉 (xie協)： 葉韻。明妃出塞： 指《明妃曲》。明妃，漢王昭君。元帝時出塞和親。文姬思漢： 文姬，蔡琰。東漢末年時被亂兵擄到匈奴，居留十二年。有 《悲憤詩》一首。相傳 《胡笳十八拍》也為其所作。綠珠： 晉人，富豪石崇寵愛的歌妓。石崇被殺后，綠珠跳樓自殺。鴛譜、鳳牒： 古代男女訂婚時所換的庚貼、婚書。窺墻： 典出宋玉 《登徒子好色賦》：“臣東家有絕色女子，登墻窺近三年。”這里指女子登墻偷看所愛慕的男子。擲果： 典出《晉書·潘岳傳》。潘安貌美，出行于道，婦人投果盈車。指女子愛慕追求美男子。磨蜇： 磨難、挫折。慘可可： 悲慘。檀郎： 潘安，小字檀奴。后世以“檀郎”為美男子的代稱。此指梁郎。揾： 拭、擦。檻： 檻車，囚禁犯人或裝載猛獸。梅妝： 梅花妝，此處指宮妝。東君： 指司春女神。永巷：漢宮中長巷，幽禁嬪妃、宮女的地方。后稱嬪妃住地升為永巷。玉鉤斜： 地名，在揚州。相傳為隋葬宮女處。杜鵑啼血： 相傳蜀帝讓位，隱于西山，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啼至血出乃止，凄涼悲切。棖棖： 弦索觸動聲。趯 ： 跳躍。踅 (xue薛)： 盤旋。



《小忽雷》是孔尚任和友人顧彩于康熙三十三年 (1694) 合寫而成，比 《桃花扇》脫稿早五年。但它的校訂刻印，編為暖紅室匯刻傳奇第二十四種問世，卻已是宣統二年 (1910)，比 《桃花扇》晚付梓二百多年。因為 《小忽雷》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比 《桃花扇》遜色，故人們對它不大了解，對其作者之一的顧彩也比較陌生。

全劇以梁厚本、鄭盈盈之間的愛情波折為線索，有機地穿插了中唐后期元和、太和年間的重大歷史事實，如平準蔡、甘露之變等，將當時大臣如裴度、權德輿、李訓、鄭注，宦官梁守謙、仇士良，文人如白居易、劉禹錫、元稹等都派作了劇中人物。而且，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加以點染，構成了梁厚本、鄭盈盈與宦官仇士良之間波瀾迭起的矛盾沖突，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中唐后期朝政腐敗、權奸當道、忠良受害，賢士蒙冤的黑暗現實，對禍國殃民的權奸，特別是對宦官集團進行了有力的抨擊與鞭撻，把批判的鋒芒對準了仇士良。

孔尚任之所以要揭露中唐后期宦官專權弊政，卻絕非僅限于“足覘唐室之興衰”，而是要借梁、鄭的“傷心遺事”，道出自己的“萬恨千悲”，作者通過對仇士良罪行的揭露，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自己的滿腔憤慨之情，深刻揭示了南明復亡的原因。

全劇以男女之情與動亂興亡為綱，跌宕起伏，頗具傳奇色彩。劇中，小忽雷猶如一串珍珠的引線，將梁、鄭與仇士良等諸多矛盾沖突縱橫貫穿起來。買忽雷與搶忽雷，是雙方矛盾斗爭的導火線; 向皇帝獻忽雷是仇士良邀寵竊權的開端，而小忽雷傳到盈盈手中，卻成為她抒情達意的工具，同仇士良斗爭的武器; 小忽雷擊破仇頭而被損壞，送去修理，梁生復得，成了他與盈盈再結姻緣的信物; 因盈盈偷彈忽雷被黃門發現，夫妻雙被枷鎖，小忽雷又成了他們愛情的“罪證”; 皇帝賜配，忽雷歸主，它又成了正義必勝的象征。隨著小忽雷的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串聯了整個故事情節。同時，善于運用典雅清麗的語言，真實而生動地刻畫出人物的個性特點。梁厚本的恃才清高，鄭盈盈的堅貞剛毅，仇士良的兇險狂妄，鄭注的趨炎附勢。尤其曲文的表情達意，更見工力。梁啟超曾稱贊說：“不事雕琢，純任自然。無一饾饤之句， 無一強押之韻， 真為彈丸脫手， 春鶯囀林， 流離輕園， 令人色授魂與。”

《秋宮撥怨》一出雖短，卻為全劇的重場戲，為戲劇沖突發展的必然，最為精彩感人。這出戲把主人公鄭盈盈雨夜秋宮相思，面對淫威堅貞不屈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

這出戲的中心人物只有鄭盈盈一人。一開場，作者就設置了這樣一個舞臺環境氛圍： 深宮秋夜，細雨孤燈，寒衾冰弦的凄涼景致。在這種苦雨凄迷，梧桐婆娑的幽深后宮里，主人公獨守孤燈，怎不感物傷情呢!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考察一下梁生與鄭盈盈的愛情關系。盈盈五歲時，就許配梁門，“聯鴛譜，受鳳牒”。可趨炎附勢、嫌貧愛富的鄭注見梁生遭辱受難，便準備把妹妹許給宦官仇士良的侄兒，逼盈盈守護丹爐，后選送入宮。而鄭盈盈一則拒婚仇侄雖遭打而持貞不嫁; 二則拒兄守爐以致撞倒丹爐而矢志不移; 三則拒選入宮而甘心殞身守節，其堅貞斗志，愈壓彌堅。然而，一個弱女子畢竟斗不過封建惡勢力，她選入宮內，在教坊宜春院偶遇梁生，有情人身近咫尺卻不能共敘衷腸……正因為這樣，方才有鄭盈盈身鎖深宮時的感物傷懷，方有其復雜的心理情緒。

女主人公鄭盈盈秋官相思的心理活動是通過 【古調笑】、【北一枝花】、【梁州第七】、【牧羊關】、【菩薩梁州】、【哭皇天】、【烏夜啼】、【罵玉郎】、【感皇恩】 等一氣貫通的九首曲詞來表現的，而這又借助于連系戲劇沖突的線索——小忽雷來進行的。只要認真把握一下人物心理活動的脈絡，我們不難看出在凄風苦雨的秋宮里主人公的心理歷程。觸景而生情，想到咫尺家園卻路遙，想到只在宜春院見過一面的梁生。一個孤苦伶仃的少女，衣衫慵懶、神情憂悒、倦眼難睜，心中有千重萬疊的愁恨，卻沒有訴說的對象。

在主人公眼睛里，一切因情而變化，燈光是那樣的昏暗，而屋檐下鐵馬那陣陣鈴聲都是無情的，好像是助她的聲聲痛苦。因此，只有操起小忽雷，把所有的情感訴諸于這個主觀對應物，以達到移情的目的。【梁州第七】 里，通過慢捻冰弦，彈奏起文姬思漢、明妃遠別、綠珠墜樓的曲子，借古人的不幸遭遇，表達自己心中的郁結和癡戀之情。本欲以彈琴解除煩悶，反而更增了幾多凄怨的相思之苦。讀到此處，不覺為主人公的行為而起敬! 在主人公眼里，昔日往事歷歷在目，每每勾起她痛苦的回憶。小時候與梁生換庚貼的情景; 其兄另許仇門，逼守丹穴，搶選入宮的陰謀; 宜春院里夫妻幸遇，未及一言，卻逢奸宦，又被毒打，各分東西……恩愛夫妻不得相見，怎不令她肝腸寸斷呢! 【烏夜啼】一曲最可表達鄭盈盈的心境。這時的主人公怎也忘不了宜春院里的相見時節，“偷轉雙睫，眉鎖千疊，心系百結，腸又摧裂”，我們看到長淚滿頰、無力捻動琴弦的盈盈時，怎能不同泣同敘呢! 而到 【感皇恩】 這支曲子里，傳達了主人公執著的愛情信念：“魂帶杜鵑血，”堅定地表明她忠貞不渝的愛情觀。

如果說前者是對主人公心理刻畫的話，那么這出戲的后一半則更多地體現在人物行動上了。

盈盈怒擲小忽雷、砸破宦官仇士良的腦袋，拒不侍寢之舉，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宦官仇士良奸匿狠毒，準備引盈盈進御，盈盈怒斥仇士良：“你好語支離心乖劣，不奉君王詔，撞將湘簾揭”。“你敢輒近身胡亂扯，俺待把這忽雷撇!”砸破仇頭還義正嚴辭地，“便去，誰怕你來!”我們不難看出前折戲和后折戲的人物行為產生的兩極差異： 前者撫琴獨語，憂悒結腸，后者怒目圓睜，舉琴擊仇; 前者語言哀婉，后者行動剛烈; 前者一個凄苦哀怨的弱女子形象，后者一個正氣凜然、驚天動地的英雄。所有這一切，基于一個原因： 即對愛情的矢志不渝，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這出戲的前半折是后半折的鋪墊、發展，后半折是前半折的必然。讀過孔尚任另一篇名劇 《桃花扇》的人知道，鄭盈盈的這一行動大似香君撞地毀容、血濺宮扇，拒婚田仰，果然剛烈不屈，錚錚玉立。盈盈繼而毅然面君，據理力爭，“便去，誰怕你來!”慷慨激烈，擲地有聲，好大有香君雪地罵筵之勢。其抗拒權奸、寧死不屈的斗爭精神，使這個人物形象光彩照人!

這出戲在藝術上也極有特色。首先，環境的襯托，開場以深宮秋夜、細雨孤燈、寒衾冰弦的凄涼景象加以渲染，使得曲詞把抒情、寫景、刻畫心理活動有機地結合起來，情由景生，景又因情而獲得生命力，真正達到了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其次，這出戲的語言精華清麗而不濃艷，沉郁而又蘊藉，情真語切，感人肺腑。像 【烏夜啼】一曲，既恪守詞韻，凜遵曲譜，典雅清麗，又融化古人詩詞，純化自然，含情蓄意，余味無窮。故孔尚任云：“今‘小忽雷’清詞麗句，大似《粲花》。而 《秋宮》一折，直奪關、馬之席。此道茫茫，斯為絕唱。”也有 【哭皇天】、【四塊玉】等曲，又雜以“悶葫蘆”、“沒頭鵝”、“胡亂扯”等俚言俗語，比喻生動，本色當行。